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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战钢锯岭》:基督教信仰如何应对暴力虚伪的现代文明?

路聪
2016-12-15 13:5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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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日,好莱坞名导、曾因《勇敢的心》而被大家熟识的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带着他暌违十年的新作《血战钢锯岭》回来了。11月份在北美率先上映,收获好评无数,口碑与票房全线飘红。12月份在中国上映后,直接拿下了单日票房冠军。除了震撼的场面与动人的情节,令人不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在一个和平与发展成为主题,商业和科技被瞩目的年代,去重新回顾战争与苦难的意义何在?

盛世需要被装潢,伟大需要被诉说。在一个和平的辉煌年代,苦难从来都不是卖相良好的消费品。至少在电影市场上,当年冯小刚《1942》的惨败与《泰囧》的成功多少说明了这一点。那么这次,梅尔·吉布森做出了怎样的回答?

梅尔·吉布森:一个用电影进行布道的原教旨基督徒?

吉布森是一个很另类的好莱坞巨星。从80年代起他就以“硬汉”形象红遍荧幕,在1995年尝试自导自演的《勇敢的心》则获得了巨大成功,拿了5座奥斯卡奖,使他和他的作品载入影史。另一方面,进入新世纪以来,吉布森的电影之路却愈发坎坷,其丑闻也频频传出:出轨、家暴、种族主义者等等。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有时候,命运给你打开了一扇门,却会给你设置一个让你绊倒的门槛。吉布森本人性格粗犷且有嗜酒的毛病,在2006年7月28日这一天,命运的门槛显现了:

这一天,吉布森因为酒驾和超速问题被洛杉矶警方截获,面对警官,喝得迷醉的他先是对警官感叹了自己人生的不如意:“我的人生完蛋了。我真的完蛋了。罗宾正在离我而去。”(罗宾是吉布森的前妻,两人在结婚28年后最终于2008年离婚)。接下来,因为警官不允许他直接开车回家,他居然借着酒劲对警察发表了一番激愤的长篇大论:“该死的犹太人……犹太人应该为全世界的战争负责。你是犹太人吗?”不巧的是,这位警官真的是一个犹太人。

此事件甫一发生,立刻被媒体抓住并大肆炒作,主流媒体和电影界开始对吉布森口诛笔伐(在美国,媒体和电影的大亨多半是犹太人)。吉布森自此人生陷入低潮。

事实上,吉布森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他是一个带有原教旨主义倾向的基督徒,这一派基督徒基本上都有较强的反犹主义情绪,因为毕竟是犹太人陷害耶稣致死。

吉布森不是一个很高产的导演,但他所拍摄的五部电影皆十分用心,且带有浓重的“作者电影”痕迹:在《勇敢的心》中,苏格兰民族英雄华莱士明知圈套却依然选择只身赴死,只为将追求自由的精神传递下去;在《耶稣受难记》里,耶稣被人出卖、欺骗、羞辱和折磨却毫无怨言,最终以一己之身背负整个人类的罪责。这些故事的精神内核其实是一样的:一个英雄和圣徒如何通过牺牲自我而完成对人类的救赎。吉布森的这种创作价值观,依然延续到了《血战钢锯岭》上。

戴斯蒙德·道斯:二战战场上的“超级英雄”

吉布森直言,道斯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终极的超级英雄”。这种评价无疑是有所指的——吉布森曾直白地批评过如今流行泛滥的“超级英雄类的爆米花电影”,他希望自己的电影能够拥有“与它的父辈、甚至祖父辈有着一脉相承的硬派精神,不过要加入更多的勇气和坚韧。”这次,他选择了他之前从未涉及的热兵器战争领域,而且是最为惨烈的有着“铁暴雨”之称的冲绳战役。

整部电影的叙事没有太大的创新,是战争片中较为常见的三段式结构,着重表现与士兵密切相关的三个生活和工作场景:家庭、训练场和战场。从道斯幼年的宗教启蒙到他在钢锯岭上独力救回75名战友,再加上电影最后对道斯和其战友的真实访谈,整部片子成功地刻画了一个“信仰的奇迹”。更令人咋舌的是,与华莱士和耶稣的故事不同,这种“信仰的奇迹”的历史真实性是完全可考的。在吉布森的个人创作史上,他首次运用镜头把信仰的奇迹和历史的真实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并向观众完整地展现了出来。这次,没有人再对他的价值观进行质疑了,影片口碑一路飘红并被认为是下届奥斯卡的有力竞争者。

在流弹横飞的惨烈战场上,生命似乎只是一串串毫无意义的数字——冲绳战役中,日军死伤11万人,美军死伤9万人之多。道斯的奇迹到底是怎么练就的?是信仰还是运气?

看得细心的影迷可能会发现,道斯的“信仰奇迹”有着三大动力:一是源于小时候与兄弟打架时不小心将兄弟打伤,兀自震惊之时他看到了墙壁上的宗教画,画面上画的正是《圣经·创世纪》中的经典故事:亚当与夏娃的大儿子该隐因嫉恨他的弟弟亚伯,将之残忍杀死。而这正违背了《圣经》十诫中的第六诫:不可杀人之诫。这使得幼年的道斯第一次在心中树立起对个体生命的尊重,而这种动力是宗教性的。

第二种动力是世俗性的,出现在道斯参军后的闪回回忆之中:当他的上级和队友强迫他持枪参加训练的时候,他总能想起父亲因战争创伤和醉酒对母亲实施家暴的经历,那一次,他夺回了父亲手中的枪并向天花板开了一枪,被真实的枪的威力所吓到的他,更加坚定了不施暴和不持枪的决心。

最后一种力量则是爱情和宗教相结合的力量:他把他的爱人多萝西的照片加在他随身携带的袖珍本《圣经》之中,而那一章正是《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七章》,讲述的是一个非常瘦弱的以色列人大卫用一颗石头打败了身高2.7米的巨人歌利亚的故事。这三种动力有着层层递进的关系,从幼时的不施暴到青年时期的不持枪,再到最后坚信通过救人的方式也可以守护自己所爱之人,构成了道斯完整的行为逻辑。

仅仅到此还不能完全解释吉布森的创作野心,他并不想单单拍一个“圣徒传”就万事大吉。不要忘记,4000万美金的制片成本所铺就的灾难场面才是整个故事的最大底色和历史背景。吉布森在影片中埋藏了两个最大的戏剧冲突和文化批判:一是“身份和信仰的矛盾”,一是“暴力与信仰的矛盾”。

正如影片中不断循循善诱道斯的队友和上级一样,大部分美国人都有基督教的文化背景,能够理解和认同道斯的信仰和他对生命的尊重,只不过,在现代战争文明这一特殊语境下,基督教的信仰在他们看来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现代化的战争就是枪林弹雨和血肉横飞,在自己与敌人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第三个选项存在。尽可能多的杀死敌人是士兵的天职。而道斯选择了信仰和义务的折中:成为医疗兵去救人。为此,他付出了很多代价,要不是他那个曾参加过一战的老爹走了后门,他可能就得在监狱里待着了。

士兵的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选择暴力而抛弃信仰,而吉布森给出的回答就是这不一定是唯一和终极的答案。在笔者看来,与其说吉布森是在用电影的方式给道斯写了一卷圣徒传,倒不如说是通过道斯的种种遭遇来讽刺这个标榜文明却暗蕴暴力的现代社会。

基督教信仰在现代文明中的位置

相较于国产的“手撕鬼子”剧和美国“英雄主义”与“反战主义”的两大战争片类型,吉布森引入了一个新的视角,就是探讨基督教信仰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复杂关系。当然,限于题材,影片展现的更多的是现代文明中最残忍和暴烈的文明形态——大规模高科技现代化战争。这就延伸出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我们该怎么理解宗教信仰和现代世界的关系?在一个高度世俗化和功利化的世界中,宗教信仰应该处于怎样的位置?

从全球史的宏观角度来看,在漫长的中世纪及其之后,伴随着罗马教廷的腐化堕落,原始基督教信仰及其整个体系已经愈发不得人心。而之后由马丁·路德发起的宗教改革以及兴发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又给了传统基督教体系以沉重的一击。著名文化史家布克哈特在其名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曾有精辟论述:

“在中世纪,人类意识的两方面——内心自省和外界观察都一样——一直是在一层共同的纱幕之下,处于睡眠或者半醒状态。这层纱幕是由信仰、幻想和幼稚的偏见织成的,透过它向外看,世界和历史都罩上了一层奇怪的色彩。……在意大利,这层纱幕最先烟消云散;对于国家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做客观的处理和考虑成为可能的了。同时, 主观方面也相应地强调表现了它自己; 人成了精神上的个体, 并且也这样来认识自己……”

更不要提伴随着18世纪启蒙运动和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宗教以及神灵被迅速地驱魅,我们步入了一个全面世俗化的时代。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对这种进步抱有着高度乐观的心情——直到全球经济危机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人类才惊恐地发现那些曾经洋溢着智慧和乐观情绪的科学成果也能变成毁灭地球的利器。

马克斯·韦伯与当代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对这一命题分别进行过深入的阐述。韦伯当年那个振聋发聩却又颇有争议的观点——基督新教伦理促发了资本主义精神的诞生,让人们重新思考基督教遗产与现代社会经济形态的复杂关系。之后,美国社会学家阿尔文·施密特在《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一书中曾详细探讨了人权、性道德、女权、慈善、医疗、教育、经济、科学、政治、文学、艺术等各个现代领域的基督教思想渊源,但他也在书中坦承了他的担忧:他认为在世俗主义的猛烈进攻之下,基督教在历史上的这些积极影响可能会慢慢消逝。

上述两位学者谈到的“世俗化理论”被后世很多学者继承并使用,但逐渐被学术界认为是庸俗化了的“经典世俗化理论”,即过于简单地将“宗教”与“世俗”对立(而这并非前述两位学者的本意)。于是,“后世俗化理论”横空出世,其中,加拿大哲学家查尔斯·泰勒便是最具代表性的一人。泰勒关注世俗化问题已久,其早期著作《自我的根源:现代认同的形成》便提出“西方世界之所以可能从宗教社会走向世俗社会是因为出现了不同于上帝的替代性的道德根源”这一论点。

而其新作《世俗时代》更是将我们现在所处的现代社会划分为三个基本领域:政治领域、公共领域和个人信仰这三个层次。泰勒认为,在政治领域和公共领域,宗教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件私事,不复以往之影响力。而在个人信仰层面,信不信上帝成为纯粹个人的选择,“甚至信仰上帝有被当作愚昧和无知的可能”。泰勒意识到了世俗主义的无可避免,如今的他,更倡导一种“开放性的世俗主义”,主张在坚持国家中立和政教分离原则的基础上,“尊重差异,为宗教社群和宗教在公共空间的表达留出空间。”

自11月份以来,我们先后迎来了两部有关战争的佳作——《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与《血战钢锯岭》,有趣的是,这两位美国名导演的作品主题、表现方式和舆论评价都大相径庭。两位大师级的导演采用了不一样的观察角度,而剑之所指都是现代文明所内蕴的冲突与吊诡之处。信仰、商业与战争,都是古已有之的人类文明形态。而伴随着人类的“进步”,我们的信仰似乎被替换成了商业与战争本身:相比上帝与神灵,我们更加相信金钱和暴力的作用。回到文章开头所提出的问题,我们可以再问自己一句:老兵会慢慢消逝,战争也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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