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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树斌冤案发现者郑成月:当年我退缩了,聂母怎么办

陈均俊/上游新闻-重庆晨报
2016-12-22 22:1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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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3日,郑成月在中国政法大学开展讲座。  本文图片均为上游新闻 图

从2005年揭露聂树斌案“一案两凶”开始到2016年12月聂树斌冤案昭雪,郑成月将近五分之一的人生都与聂案紧紧地缠在一起。他的人生也接连遭到“被撤职”、被举报、银行账户被冻结等系列来自看不见幕后人的打击报复。

韩国电影《辩护人》中的台词在郑成月身上一语成谶:今天起,是你把自己安稳的人生一脚踹了。

冬季的北京,雾霾浓厚,预警不断的发布。

56岁的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身体也在不停的发着预警信息——腿部浮肿,一按一个坑,“医生说,你这种身体得立即住院。但我不能啊,没有了收入,我得在律所做顾问。”

郑成月个头不高,身体有点胖,穿着警用作训服,一双眼睛和大开大合的说法风格,他依然保持着刑侦警务人员自信锐利、雷厉风行的特质。

对于因聂案遭受的打击报复,他拍着胸脯告诉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我郑成月做事,从不后悔,问心无愧,我谁都对得起!”

“是历史造成了我这个性格,我退了,聂母怎么办?”

郑成月跟律师讨论一起案件。

郑成月的父亲在14岁时开始参加工作,在学校负责文艺宣传活动。文革期间,在郑成月看来“很诚实”的父亲被入狱。当时,指证他的只是一个8岁的小孩。

单凭一个8岁小孩说的话就给自己的父亲定罪,这给童年的郑成月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至今他对办案过程中的“口供证据”依然充满戒惧,同时认为聂案的产生一定程度上也是犯了这个错误。

父亲入狱后,60多岁的奶奶带着郑成月回到农村,勉强过活。

郑成月8岁上学时,经常被一群孩子拽着不让进课堂。尽管觉得很委屈,但父亲依然鼓励郑成月“必须上学,得有文化,”“只要奋斗和坚持,正义一定会来临”。

奶奶也给他讲故事,教育他“虽然咱们没能力给别人钱,但能在别人摔倒之前把人扶住”。

对父亲和奶奶的回忆仿佛就埋在郑成月的泪腺中,每当提及,向来有“铁警”之称他的都会忍不住流泪。

1978年,郑成月一家终于等到了父亲口中的“正义”——经过不断的申诉,父亲终获平反。后来参与聂案的平反,每次看到聂母张焕枝,郑成月就不自觉地想起当年父亲为自己平反申诉的苦况:每天都往政法机关跑,一天只吃得上两个地瓜。聂母有同样的经历,一级级向政法机关汇报,“太苦了!”。

郑成月告诉上游新闻记者:“是历史造成了我这个性格。我不会退,也不能退。如果我退了,聂母怎么办?”

“作为一个政法人员,最起码要有一个端正的品行”

郑成月现在在北京一所律师事务所当法律顾问。

就在郑成月父亲平反的那年12月,郑成月应征到新疆塔城当兵。因为小时候是篮球队长,个子小却特别能跑,侦察队选上郑成月当边防侦察兵。

当兵后的郑成月深受美国电影《第一滴血》的影响,他认为,当兵能练就一个男人刚强的性格。他当侦察兵的这段经历也为后来当刑警打下坚实基础。

退伍后,郑成月回到到家乡广平县,在县人民银行当保卫干部,一干就是十年。

郑成月身上似乎有种“取他山之石以攻玉”的特质。在他从事保卫干部期间,他和公安接触很多。他意识到,“咱们这一行,知识有限。”郑成月开始买很多与法律相关的书籍来看,同时生出了到大学进修的念头。

当时已经是保卫科长的郑成月放弃待遇优厚的工作,考取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在拿到通知书入学的1993年,他已娶妻生子并迈过了而立之年。

在中国政法大学法律系读书期间,郑成月深得陈光中等教授感召,牢记他们“作为一个政法人员,最起码要有一个端正的品行”等教训,同时深化“刑事案件不能凭主观臆断,要紧紧围绕现场的蛛丝马迹”等办案策略。

郑成月说:“当侦察兵学的是应变能力,大学学习的是法律的原理和条文。”到现在,郑成月更多地自称是一名“法律工作者”。

两年后的1995年,郑成月毕业后回到广平县。因为已经持有大学学历,他直接就被安排到公安局当刑警。

就在这一年,郑成月第一次和王书金“碰头”。

1995年,王书金所在的南寺郎固村有女孩失踪了。那是郑成月接触的第一起命案,也是他第一次带枪去破案。王书金因14岁时有强奸幼女的前科被怀疑,但后来逃跑了,“一跑就是10年”。

“当无奈的人向你怀里跑来,你千万不能把他推向绝望”

有着边防侦察兵和大学法律专业背景的郑成月进入公安局后如鱼得水,仅仅3年就被破格提升为副局长,负责刑侦工作。后来更是获得河北省“优秀人民警察”称号,连续十年被评为全国优秀刑侦工作者。他有一年破获案件300多起,曾只身力擒8名歹徒,事迹还被拍成了电视剧。

“当无奈的人向你怀里跑来,你千万不能把他推向绝望。”这句近乎口头禅的话,让郑成月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可以称得上是一名好警察,如无意外,或者真能像他所说“现在可能是市公安局局长”。

事隔十年后的2005年,他再次遇到王书金。

2005年1月23号,郑成月押着王书金到石家庄孔寨去辨认现场。通过调查,他意外地发现了聂树斌案“一案两凶”事件。他立即向上级反映情况,但未获反馈。随后,他向媒体披露案件。2005年3月15日,《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引发轩然大波。

从业十多年的郑成月开始遇到各种各样的恐吓、举报和调查。2007年,王书金案一审过后,聂母张焕枝到局里找郑成月。

聂母第一句话就对郑成月说:“为了我儿子你受了不少苦吧!”

郑成月听罢一下子就哭了。

彼时,他刚刚被纪委询问完回来,无端的举报和调查确实已经让40多岁的他心力交瘁。他回忆道,纪委对他的调查最长一段时间足足进行了6个月,连续调查最长也超过40个小时,期间“连续盘问,不准睡觉”。

2009年的一天,广平县官方突然宣布,由另一名警官担任县公安局副局长,分管刑侦工作,郑成月不再分管刑侦业务,并收了他的办公室。

诡异的是,直到现在官方也未宣布郑成月被免职,因此,他还是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不同的是,没有办公室,一直赋闲。

郑成月向上游新闻-重庆晨报记者讲述局里他要上交配枪情景时,他激动得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来:“我平时基本枪不离身,拔出枪交上去的时候我多难受!我是多么热爱侦察工作,我又没做错,他们不让我干了!”

那一天,郑成月默默的回到了家里,一瓶老酒被孤独的喝光,“我脑子里想,今后在聂案上,我没办法再帮助他们了,聂母怎么办啊。”

“你儿子不是凶手,只要我的头还在,我就会说实话”

对郑成月的打击报复还波及到他的家人身上。

2012年,郑成月毕业于河北大学的儿子报考廊坊国税。吊诡的是,尽管他笔试第一名,却莫名其妙地被刷掉了。有人告诉他,国税考试第一名从来都没有被刷掉过。那时候,他隐隐觉得自己的前途的断送和父亲郑成月参与聂案被报复有关。而此前,自己和弟弟在学校读书的期间,也曾被陌生人无辜殴打。

从此以后,郑成月这个酷爱历史、性格沉静内敛的大儿子便不再参加任何国家考试,回到广平县一所中学教书。

2015年,因为要给岳母借钱看病,和银行产生借贷纠纷。郑成月疾言厉色地说,河北省磁县人民法院在判决书都未送达的情况下,法院伪造他的签字,冻结了他的工资。

尽管郑成月已经将此事向检察院报案,但他对拿回自己的财产不抱太大希望,“我干脆不要了。”

如今,郑成月的糖尿病和肾病已经持续恶化,现在因为肾尿蛋白高,双脚浮肿,用手指按到小腿上,肌肉就出现凹坑,失去弹性。

医生劝他住院治疗,但他的财产依然被冻结,只能靠到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刑事案件的顾问获得收入。可这些收入大多都要给卧床不起的老岳父看病,已顾不上他自己了。

郑成月确实如聂母所言,为聂树斌受了不少苦。但他依然不止一次地向聂母保证:“你儿子不是凶手,不管哪一级领导来调查我,只要我的头在这里长着,我就会说实话。”

有人劝他要小心,但他当兵时遗留的血性却让他无所畏惧:“大不了就这一条命吧!”

“爸,记住,我们郑家人永远都是钢铁汉”

郑成月能一直坚持到聂案平反,离不开父亲和妻子的支持。

2005年揭露“一案两凶”后的一个周末,郑成月在医院的病房里陪着得了尿毒症的的老父亲。期间他突然接到局里的通知,要前往一起凶杀案的现场。郑成月看看父亲,心里十分为难。那时候父亲已经75岁,他知道父亲的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郑成月回忆,父亲当时眯着眼说:“去吧,我理解你,忠孝不能两全。”

这起凶杀案的犯罪嫌疑人打算用床单勒死被害人,但被害人活下来了。“这与聂案有着特殊的关联,和床单一样,聂树斌称用衬衣勒死康某可能是不成立的,因为压力面积大!”这意外的收获让郑成月感到鼓舞,“也让父亲在我心中烙下一个深刻的烙印”。

又有一次,正在调查王书金案件的郑成月想到医院陪陪父亲,“说说心里话”。看到妹妹来了,父亲却把郑成月赶走:“人家家里有命案,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用你!”

就在郑成月哭着准备离开病房时,父亲叫住他,叮嘱道:“记住,拿上了枪,穿上了警服。干什么事都不要害人,害人没有好下场。”

郑成月还给他一个“叮嘱”——“爸,记住,我们郑家人永远都是钢铁汉。”

虽然妻子以前经常埋怨自己因为工作不顾家庭,但对郑成月揭露聂案“一案两凶”后所遭遇到的打击报复,她从来都甘之如饴。这位在郑成月眼里“脾气大、不在乎、很坚强”的妻子曾安慰说:“我们回去当农民也照样吃饭。”

2016年12月2日,最高法院终审宣判聂树斌无罪。郑成月算着自聂树斌1994年9月23日被抓至冤案昭雪,“这8106天,总算给他(聂树斌)争回来了”。

(原题为《聂树斌冤案发现者郑成月:当年我退缩了,聂母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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