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研究协会前主席：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终结，中国可提供稳定

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等“黑天鹅事件”迭出的2016年终于要结束了。在2017年的首期《外交事务》杂志中，最早提出“软实力”的美国著名政治学家约瑟夫·奈（Joseph Nye）写下《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能存活下来吗？》，似乎反映了许多人对未来世界走向的困惑和不安。

其实，在今年的美国大选前，就有学者开始讨论诸如全球化是否终结、美国是否衰落的问题。2014年，美利坚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国际研究协会（ISA）的首位非西方国家主席阿米塔·阿查亚（Amitav Acharya）就出版了《美国世界秩序的终结》。他预测称，尽管美国仍是世界第一大国，但它所引领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已经终结，让位给了机遇与不确定因素并存的“多元世界”（multiplex world）。

这本富有前瞻性的著作的中文版将在2017年1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在反思2016、展望2017之际，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对这位著名学者进行了专访。

结合今年的热点话题，阿查亚表示，特朗普的当选印证了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的终结，但这并不意味着全球化的终结。全球化可能将采取不同的形式继续发展，新兴国家、非政府组织将扮演更重要的角色。而发展中国家之间的“南南关系”将取代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的“南北关系”，成为多元世界的支柱，中国可以跳出传统的地缘政治，积极提供具有稳定作用的力量。

“自由主义世界秩序”问题重重

澎湃新闻：你在2014年就已经写道，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即将结束。从2014年到2016年国际上发生了很多事，你还坚持原来的看法吗？

阿查亚：真正的问题不是美国国力的衰退，而是美国建立的世界秩序的衰退，这两者的区别非常重要，我大概是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的作者。我这本书是在2013年写的、2014年出版的，现在我感到印证了自己的观点。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特朗普可能会摧毁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

但我并不认为美国必然会在特朗普上台后走向衰退。奥巴马已经重新振兴了美国的经济，而特朗普确实有可能让美国重新强大起来，但他却也有可能摧毁美国领导的世界秩序。他的很多言论都对自由主义有害。比如他想减少自由贸易、削弱美国的军事同盟、削弱国际组织等等，而这些原本都是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支柱。早在特朗普宣布参选以前，我就说过，美国可能衰退，也有可能不会衰退，但真正要小心的是美国建立的自由主义秩序。

澎湃新闻：你在两三年前写书时，看到了什么迹象表明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正在衰退？

阿查亚：首先是国际组织的变化。美国建立的全球性组织正在分裂成区域性组织，而多边主义也出现了不同形式，不再只存在于国家政府之间，而是有更多来自民间社会的参与。

其次是新兴国家。我不认为新兴国家会推翻自由主义秩序，但它们会挑战现有秩序，不可能完全融入进去。它们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而且如果特朗普确实实行了他的政策，它们可能会加大参与国际事务的力度。特朗普今年的当选削弱了美国的软实力，其他国家的人们不能理解为什么美国人会选出这个公开歧视女性、穆斯林、少数群体的总统。特朗普已经削弱并挑战了美国的吸引力，也就是约瑟夫·奈所说的“软实力”。

此外，自由主义秩序这个提法本身也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因为它主要是针对小部分西方国家的，很多其他国家其实对这种秩序不满。无论是一些新兴国家还是变化中的国际组织，都对这种秩序造成了威胁，而美国本身的政策也与这种秩序不相符。

如今，自由主义秩序还面临着来自内部的威胁。我在书中提到，对世界其他地区，欧盟并不是个好模式，因为它过于自由化，受规则限制，比较僵硬。今年的英国脱欧、美国大选等都证明了这些内部威胁。

我们以前通常对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视而不见，还为它洋洋得意，但现在，越来越多的西方自由主义者突然意识到了存在的问题。

“南南合作”将成为多元世界支柱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到，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将会让位于一种“多元世界”。人们应该怎样应对这种新的世界秩序？

阿查亚：我认为未来的世界具有复杂性。国际合作将更少受到美国的控制，更多受中国、印度、巴西等国家影响，比如通过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IIB）、“一带一路”等等。

除了新兴国家以外，全球性机制也在发生变化。比如《巴黎气候变化协定》等协定不仅由各国政府推动，也受到了企业、非政府组织等的影响。在国际医疗领域，盖茨基金会等机构比世界卫生组织（WHO）等围绕联合国的组织表现更为积极。所以多元世界将会不再那么以美国为中心，全球化会发生变化。

很多人都急于下结论说全球化已经结束了，但我认为这有点极端了。在我看来，我们会有一种不同的全球化，而不是全球化的终结。新的全球化将不仅由西方国家推动，而会包括中国、印度、巴西等国家及其他地区组织。它会更注重“南南关系”而不是“南北关系”，如今南南贸易正在增加，就有这样的迹象。

我们也会看到更多地区主义。有的地区组织可能会制造矛盾，但有的则会富有建设性，为稳定与和平作出贡献。

我们还会看到新的领导形式。根据特朗普目前的言论，我认为他将收缩美国在海外的参与，这意味着中等国家和地区大国都将有机会成为领袖。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能得到最好的决策，但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美国做出很好的决策了，所以我们必须接受现实、不断尝试以从中收获，而不是马上下结论说世界就要崩溃了。

所以这些就是我们可以预期的变化：不再那么以美国和西方为中心，更受新兴国家和区域大国驱使的复杂世界，全球、地区、当地等不同层级的治理方式，以及与联合国等传统多边机制不完全相关的机构——比如公有和私有的合作，民间社会参与等等。

澎湃新闻：有些人认为，西方国家的反全球化力量会使中国成为全球化的领袖，你怎么看？

阿查亚：我并不认为世界会变得以中国为中心。我认为中国不会取代美国或者成为世界第一大国。相对来说，美国仍旧是第一大国，但将来的世界可能会成为一个后霸权的世界，不会有哪个国家获得全球霸权。美国仍将拥有最强的军事力量，在其他很多指标上也领先。但中国已在经济上变得越来越重要了。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GDP）会是最大的，但这不会使中国拥有最强的军事力量，因为中国的人均GDP还比较低，所以中国需要和其他国家分享经济力量。

但我不喜欢使用“力量”一词，因为它已经过时了。我认为中国是世界级的强大的经济体，拥有地区级的比较强大的军队，但不会像美国和苏联那样拥有全球军力投射的能力。因此，我们会有一个复杂的世界，我认为不会由某几个世界大国分割世界，地区性力量和机制也非常重要。

中国可提供更多稳定性

澎湃新闻：特朗普的当选给美国领导的世界秩序带来了进一步的冲击，你认为中国应该如何应对？

阿查亚：我认为中国会很快地尝试保护并捍卫“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这其实有点讽刺，因为欧美有人本以为中国和印度会挑战现有秩序，而美国和欧洲会捍卫它，但现在我们却发现英美国家的公众在挑战现有秩序，而中国和印度则认为，维持现有秩序符合它们的利益。

中国、印度等国家当然希望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自由主义的世界秩序，但它们不希望这种秩序彻底崩溃。我认为，中国可以扮演的最佳角色，就是在要求变革的同时确保这些变革不会过于迅速、带来不稳定因素。

澎湃新闻：你提到南南合作将在多元世界变得更加重要，中国可以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阿查亚：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我是中国学者，与其说是把世界分割成世界大国、邻国和“二流国家”，我会强调南南合作的重要性，更多地关注印尼、印度、非洲等等。目前中国与这些国家和地区主要建立了经济和社会的关系，但发展政治关系也很重要，这包括不再忽视这些国家的国内政治。总体来说，我会重视与“金砖国家”、印尼、韩国、日本等发展更积极的关系，而不是重演传统的地缘政治。中国和美国将需要和其他国家共同分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