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观2016｜美俄若达成“新雅尔塔协定”，欧盟能否坐视？

2016年欧盟主要成员国频频走马换将，英国首相卡梅伦和意大利总理伦齐先后辞职，法国总统奥朗德宣布不再寻求连任。放眼欧洲政坛，唯有德国总理默克尔岿然不动，自2005年上台至今，执政已满十一年。如果不出意外，默克尔极有可能在2017年的德国大选中获胜，迎来第四个总理任期。但是，她所面对的，不再是踌躇满志、刚刚实现新一轮东扩的欧盟，而是一个深陷多重危机的欧洲和一个强势而孤独的德国。

危机叠加的欧洲

在1928年出版的《单行道》开篇，沃尔特.本雅明这样写道：“如今生活的构建，已不是信念能够左右的，而是很大程度上被事实的暴力所操纵。汽车一旦驶入单行道，车上的人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下车，要么继续前行。”欧洲一体化就是行进在单行道上的汽车，车上的人吵吵嚷嚷地要下车，无论去留都充满了未知与风险。

与英国退欧公投、美国特朗普胜选、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等一系列事件相伴，欧洲面临的多重危机在2016年底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欧盟的政治核心，即“民主的能力”和政策制定体系出现危机。一方面，欧盟的政策透明度存在问题，缺乏面向民众的解释；另一方面，数字社交媒体鱼龙混杂，信息真假难辨，民众的情感被操纵。由于缺乏理性的对话机制，欧洲民众对政治缺乏信任，难以产生理智的投票结果。

其次，欧洲中产阶级的力量下降，民众反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情绪蔓延。中产阶级曾是推动欧洲一体化的主要动力，但是随着危机的常态化，中产阶级的利益难以得到保障，竞争力受到威胁，这种对未来生活的不确定性逐渐转向民族主义、排外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

第三，欧盟的合法性受到质疑。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地理分化不断加剧，东西欧在经济发展水平、政治理念和地缘政治方面存在分歧，北方国家和南方国家在工业竞争力方面的鸿沟也难以弥合。由于成员国之间的政治体系兼容度不够，欧盟层面缺乏共同应对危机的机制和动力。在人口自由流动和社会福利分配方面，欧洲一体化甚至出现倒退的迹象。欧盟的未来发展方向不确定，越来越多的欧洲人缺乏对政治一体化的认同，但是除此之外，又别无选择。

特朗普胜选对欧洲的影响

对于特朗普胜选，欧洲政界普遍感到担忧。未来美国对欧政策的走向存在诸多不确定性。综观特朗普的竞选纲领和欧洲当前形势，特朗普上台对于欧洲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欧美关系

欧美关系的两大主题是跨大西洋联盟和经贸关系。特朗普的竞选纲领分别触及了这两大主题的核心：在对外政策方面，特朗普强调“美国优先”，质疑北约的团结，有意向欧洲盟国施加压力，把更多的资源用于美国的国内安全；在贸易政策方面，特朗普有意把美国从一个自由贸易大国转变为贸易保护主义大国，谈判多年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定（TTIP）有可能被无限期地搁置。

（二）欧俄关系

受到美国因素的影响，俄欧关系在过去几年间持续恶化。在制裁俄罗斯的问题上，欧盟成员国原本存在分歧，但是迫于美国的压力，最终达成统一的立场。如果特朗普采取实用主义的做法，主动缓和俄美关系，欧洲将失去对俄政策的参考点。

（三）欧盟战略自治

欧洲的安全和经济发展长期依赖美国的支持。特朗普上台后，欧盟在自身安全方面将面临更多的挑战。俄罗斯一贯主张建立一个大欧洲的安全框架，中东欧国家担心俄美达成一个新的《雅尔塔协定》。围绕加强欧盟防务的建议，欧盟内部有以下几点共识：首先，北约作为安全保障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欧盟的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应予加强，但是不应与北约构成竞争；其次，欧盟防务涉及到欧盟的行动力，包括在地中海和非洲地区的军事危机管理等，但是不包括领土主权的防御；第三，在保护欧洲领土主权方面，中东欧国家必须依赖美国和北约。

在欧盟共同安全与防务政策方面，法国一贯主张战略自主，减少对美国的依赖；但是德国一直谨慎回避“欧洲军队”和“战略自治”的提法。在安全问题上，德国没有取代美国的其他选择。

强势与孤独的德国

英国退欧公投结果公布之后，欧盟内部原有的权力平衡被打破。失去了英国的制衡，德法之间的不对称性加剧。德国有意维护欧洲团结，但是不能独立领导27国，其他成员国也不愿看到这种局面，问题在于谁可以成为德国的伙伴。

（一）德国在欧盟中的领导作用

英国退欧之后，德国在欧盟的中心作用将进一步加强。“欧洲的德国”这一定位，既是德国确保政治和经济利益，也是对地区秩序和全球秩序施加影响的关键所在。欧洲一体化是德国战后身份认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德国宪法也把统一的欧洲作为国家目标。对于英国而言，欧盟是一个功能健全的内部市场，而非不断深化的政治联盟；对于德国而言，欧盟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国家开创的一项永久和平的事业。英国关注自身与欧盟关系的走向，德国关注欧盟成员国如何加强团结。围绕德国自身利益与欧盟整体利益的冲突问题，德国国内存在一种共识：在具体问题上，德国可以权衡利弊，但是在涉及到欧盟基本决策的问题上，德国不可动摇，必须做好在政治上和财政上加大对欧盟投入的准备。

（二）欧盟内部权力结构调整的几个选项

在过去几个月，欧盟成员国进行了积极的沟通与协调，试图形成一个新的权力微结构。德法关系目前走势良好，虽然两国在一些经济议题上存在分歧，但是在政治方面看法趋同。未来可能形成的欧盟核心架构大致有三个选项：欧共体的六个创始会员国、德法核心＋意大利、德法核心＋维谢格拉德集团（匈牙利、波兰、捷克、斯洛伐克，简称V4）。

V4 集团在欧洲一体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在移民和难民问题上立场强硬。特朗普上台之后，V4的力量有望进一步加强，形成一极，制衡德国。作为欧盟的第四大经济体，意大利能否取代英国，与德法核心共同组成未来欧盟的三驾马车，仍然存在变数。英国脱欧之后，意大利的重要性有所提升，但是德国的重要性上升更快，相形之下，意大利在欧盟并未增加实质性的发言权。意大利修宪公投失败之后，国内改革受阻，经济状况堪忧，德法意三国能否在欧盟财政框架内达成共识，有待观察。

（三）德美关系与欧美关系

基于英美“特殊关系”，美国一直借助英国的力量在欧盟内部施加影响。英国退欧后，美国将加强对其他欧盟主要成员国特别是德国的关注，开辟新的渠道对欧盟施加影响。2016年11月，奥巴马任内最后一次欧洲之行，选择柏林而不是布鲁塞尔作为告别欧洲的地点，在德国总理府内与德、法、英、意、西五个欧盟成员国领导人举行了共同会晤。美国是德国最大的贸易伙伴，也是德国的安全保障。特朗普上台之后，德国必须与美国共事，但是具体以何种方式，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

2017年，荷兰、法国、德国等欧洲多国将先后举行大选，法国的国民阵线、德国选择党等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有望在大选中收获较多的份额，英国脱欧也将在年内启动。由此，欧洲政治将被迫进入长达一年的等待期和风险期，在政治和经济一体化方面很难采取积极的举措。2017年是欧洲经济共同体《罗马条约》签订六十周年，欧盟注定在风雨飘摇中度过自己的命运之年。

（作者系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副教授、德国波恩大学哲学博士。本文系作者据《强势而孤独的德国能否拯救欧洲？》修改而成，原文首发于《变化与分化：复旦国际战略报告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