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丨一个中产阶级女钉子户的抗争史

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

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今晚这部叫《水瓶座》的电影其实跟水瓶座没关系。

音乐评论家、作家克拉拉（索尼娅·布拉加 饰）65岁，丈夫去世17年，为她留下了5套公寓和3个子女。

她是乳癌幸存者。幸存后的30多年岁月里，克拉拉从俊俏短发、深色皮肤的摩登妈妈，变成黑发及腰的独居寡妇（身边有一个多年相伴的丧子女佣），住在一间度过了大部分成年岁月的上世纪40年代的海边蓝色公寓里。公寓有个浪漫的名字——水瓶座。

一家实力雄厚的开发商看中了这座位于伯南布哥州累西腓的公寓楼，买下了除克拉拉家之外所有住户的产权。“水瓶座”成为空荡荡的“鬼楼”，只有克拉拉和她的女佣二人坚守在这里。

导演小克莱伯·门多萨原本是电影评论家，2012年凭借首部长片《舍间声响》获得国际声誉，向世人展示了除《上帝之城》和《精英部队》外的另一个巴西——属于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巴西社会。

相较贫民社会和上流社会，巴西的中产阶级更为复杂。与《舍间声响》一样，《水瓶座》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一个阶层最基本的生存单元——居所。不同的是，《水瓶座》的目光更为集中，大部分场景都取自克拉拉阳光充沛的公寓，以及一街之隔的大海。

《水瓶座》是一部知识分子气息浓郁的影片。无论是主角克拉拉，还是导演门多萨，艺术评论家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和意识在影片中毫不遮掩。

他们有自己的骄傲和原则，但有时软弱，保守，阶层意识明显，无法负担社会改良的重任。

导演对社会问题中肯而清醒的认识，是《水瓶座》在国际舞台上以新人导演作品大放光彩的重要原因。

大银幕上，关于贫民对抗财团巨兽的故事并不少见。但对观影人来说（大部分并不是贫民），看有社会地位、财富和人脉积累的中产阶级，如何与权势斗争，却是比较新鲜的观影体验。

在斗争的过程中，克拉拉并非处于弱势。她富有，有子女三人；交友广阔，其弟从政，有律师密友，与媒体高层是多年老友。至今仍有媒体采访她，专访能够登上文化类头版。

因此，这场与龌龊地产商的斗争，与金钱和安身立命之所无关。克拉拉也不是孤身一人，她的朋友、家人、女佣、乃至曾骚扰她的房产公司工人，也在最后关头成为她的同盟。

所以，导演花费142分钟拍摄一段并非生死之斗且未完待续的“钉子户”抗争史，意义何在？

他以缓慢而琐碎的镜头带观众认识的这位复杂的年长女性，既是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者，放纵而精神至上的嬉皮时代遗老，又经历过生命由盛转衰的过程。如今出现在镜头中的克拉拉，已经到了低下骄傲的头颅、审视自己大半生的年纪。

门多萨希望借这个角色，展示更为复杂的巴西社会百态与无可避免的时代变迁。

延续以家族传承为主题的南美文学传统，《水瓶座》的主角虽是克拉拉，背后却是家族的三代女性。

影片开头，克拉拉与家人参加姑姑露西娅（Thaia Perez 饰）的生日派对。露西娅是巴西战前第一代接受高等教育的女性，一生为正义而战（主业是律师），与爱人相守数十年直至爱人身死却从未结婚，“因为他已经结婚了，人生就是这样的不完美”。

克拉拉是露西娅姑姑精神的延续。

即使克拉拉死了，受她影响的下一位族中年轻女性亦将继续她的生命，保有叛逆、反抗、顽强，对艺术的敏锐知觉和对纯粹精神世界及爱情的追求。

当房产商步步紧逼，克拉拉仿佛如梦初醒，回看自己的人生。

她的视野开始越过明亮的、放满唱片和书籍的公寓，进入楼上开性爱派对的肮脏房间，又越过富人区的海滩，进入以排污管为界的贫民区。

她本就有一颗强大的内心，既是巴西作曲家Heitor Villa-Lobos专著的作者，也爱“皇后”乐队。墙上的醒目位置贴有库布里克《巴里·林登》的海报。

平地起波澜之后，她身边熟悉的人开始了身份的变更。

媒体高层老友，突然有了房产巨子圈内密友的身份，而她依然需要他的帮助；家族聚会中，她回忆起儿时偷窃家中珠宝的黑人女佣，女佣在梦中对她进行了报复；老邻居的儿子跑来警告她，不要因为自私而损害早已卖房的邻居们的利益；曾经只是点头之交的海滩救生员和敌对的地产公司雇佣工，成为关键时刻帮了她一把的战友；子女们却反戈，希望母亲答应高价出售公寓以保平安，同时丰厚自己的遗产。

变化中，导演不动声色地展示了巴西社会中的矛盾。

巴西传媒既以高度独立而成为政商最畏惧的对象，其与政商的关系又密不可分；中产阶层一方面尽力在大资本面前保持其独立性，另一方面又一如既往地蔑视贫民阶层。善良如克拉拉，一辈子保有在女佣面前当她是空气般言谈的习惯。当女佣唐突而固执地在克拉拉家庭聚会时给在座者看自己去世儿子的照片时，所有人毫不掩饰地尴尬和沉默了。

周遭的环境和人际关系变化之际，门多萨开始关注克拉拉的内心。

和这幢蓝色公寓楼一样，克拉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对她来说，很多东西是无法用钱买到的。丈夫离世，子女离巢，她向前来采访的记者讲一张二手列侬唱片的故事，珍惜物质存下的念想。后者却为这篇报道取了一个更夺眼球的标题：“我爱流媒体”。多么常见，全世界的媒体都爱为老艺术家的访谈取一个“我爱新技术”的标题，以示其与时俱进。

每个时代的人都会偏听，只想听自己想听到的东西，证明新的总是好的。

克拉拉和子女们在公寓里家族聚会的一场戏中，小女儿希望母亲卖掉公寓，不要拒绝从天而降的巨款。这套见证他们成长的公寓对她来说全无回忆的价值。女儿像一块铁板，而克拉拉，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随着影片的行进，克拉拉当下的生命境遇也逐渐展现。她缺失的一只乳房，年长女性间的友谊，她们仍然蓬勃的情欲和尖锐的孤独，是影片最隐秘的核心。

《水瓶座》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趣味和视角大概是阻碍它入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重要原因，但它仍是一部视角独特的好影片，如今中文字幕已出，值得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