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那些事︱如何与一个和钱过不去的总理打交道?

这几个月以来，印度主要城市的大街小巷经常出现这样一个现象：几十上百甚至更多的印度人在银行或者ATM 机前耐心地排着队，等待着把手里的1000或者500卢比旧钞票换成新钱。尽管人们总是把印度形容为“开挂民族”，对印度这片不可思议的土地上所可能发生的一切具有较高的心理耐受度，然而，这一条条长龙——更为主要的是，造成长龙的原因——还是把很多外国游客吸引过来，在队列旁拍照留念。而一般情况下自尊心都很强的印度民众则往往只是苦笑一下，他们一边盯着前面似乎无穷无尽的人流，一边数着自己手里的旧钞票，焦急两个字写满了他们的脸庞。

仿佛觉得大过年的给印度老百姓添的堵还不够多，印度政府突然又宣布将出重拳打击私囤黄金的行为，规定家庭持有黄金不得超过1公斤，已婚妇女持有黄金不得超过500克，未婚女性持有黄金不得超过250克。至于黄金的成色和折算比例，则由负责入室检查的稽查人员核算。

废除大面值货币已经导致了上百名印度农民自杀或者意外身亡。倘若打击私囤黄金的行动被印度政府以认真的态度付诸实施，恐怕会造成更多的印度妇女寻短见。典型的印度中等以上收入家庭里，持有的黄金相当一部分是主妇们的陪嫁，是她们在夫家避免遭受欺凌的重要保证。如果黄金被迫上交，这些妇女在印度这样一个男权社会的地位就更加令人担忧了，而自杀一直是印度妇女逃避痛苦生活的“出路”之一。

印度废除大额货币、打击私囤黄金两项政策的出台和执行非常突然，让绝大多数印度公众一度陷入恐慌。考虑到印度全国只有不到三万台ATM机，再考虑到印度银行的办事效率以及印度政府执法人员的廉洁程度，这场波及面极广、影响深远的金融行动不管是出于何种理由，最终都很可能演变成彻头彻尾的灾难。实际上，这一政策的后果远远不止是几百条人命和成千上万普通民众陷入窘境，其经济代价也相当惊人。

印度老百姓很少有使用银行卡的习惯，绝大部分经济活动以现金交易方式进行。而印度政府的举动，一下子将该国80%以上的货币驱逐出了市场。废除大额货币的后果首先导致大量民间交易活动的延迟，而这种延迟有时候本身就是灾难性的。印度众多等待播种的农民无钱购买种子，来年的生计将面临严峻挑战。而那些在海外务工的印度人则面临着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因为无法及时回国兑换而变为废纸的绝望境地。有人预言，废钞行动将有可能将印度来年的经济增长率拉低至少一个百分点。已经有愤怒的民众走上街头，开始焚烧莫迪的画像以发泄不满了，而就在一年前，莫迪在印度普通民众的心目中，还是神一般的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莫迪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才下令实施如此具有争议的政策呢？

印度政府公布的理由是这个国家黑钱泛滥，更换新钞可以阻止黑钱进入市场，以惩治腐败，打击黑市交易。这个理由所依据的事实的确存在。不过，陈述的理由和实际的理由之间到底距离有多远，就很难说了。

首先可以确定，这一决策直接来自印度总理莫迪本人。因为印度政府的这两个决定，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做到了严格保密。具体到印度的政治现实，此举如果不是莫迪总理的个人决定，事先最多与少数政治亲信进行过协商，而是在印度财政部、内政部、央行当中进行文件流转会签，以印度政府的决策水平以及腐败程度，影响如此之广的决定不可能不被事前泄露。内鬼并不专门生存在于某一国家的金融管理当中。

莫迪废钞、限制私囤黄金的做法即使在20世纪甚至19世纪，也是相当激进的手段，一般属于危机期间或者战时的金融管制非常手段，而印度2016年经济发展态势良好，增长率依然冠居金砖国家之首。而莫迪的举动不但造成印度金融市场的剧烈波动，而且极大损害了印度政府施政的严肃性和可信度。仅仅为了打击黑钱遏制腐败，这种手段显然得不偿失，对于遏制主要资产在海外的上流社会的腐败行为也并没有什么效果。

反常即为妖，如果莫迪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打击黑钱遏制腐败，那么，他要达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一些印度观察人士私底下的推测是莫迪希望通过废钞行动摧毁国大党以及其他地方性政党的资金链条。印度的选举是典型的金钱政治，各政党均依靠金钱贿赂选民，政党手中的现金多少是选战结果的最重要影响因素。莫迪虽然人望很高，但自执政以来在地方选举中并不顺利。2016年年中时期很多人预测，印度人民党有可能在2017年印度人口最多的北方邦选举中被翻盘。而经过废钞行动，印度所谓传统政党，除执政的印度人民党以外，手中的现金流均将被切断，再加上黄金流通也被冻结，反对党根本无力和印度人民党对决。北方邦选举，莫迪就可高枕无忧。至于印度的第三种财富保存方式，也就是房地产，反正没办法被用在选战当中，莫迪不去触动这块蛋糕，实属正常。

就实际后果而言，莫迪的举动恐怕不仅仅会影响到印度2017年的地方选举，还会对印度的政党制度产生深远影响，国大党等老牌政党和耕耘地方多年的区域性实力派政党将遭遇重大打击。这些政党在废钞过程中态度软弱，基本上任人宰割，未来其影响力必然大大下降。印度人民党在莫迪的领导下步入一党独大时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对于莫迪来说，为了实现扫荡国内政治对手的目标，国内金融动荡、投资者信心动摇、经济增长受挫、甚至国内暂时出现社会动荡，都在可容忍的范围之内。

这一切和中国又有什么关系呢？除了在印度留学和务工人员蒙受的个人经济损失外，对中国的直接影响有限，不过极具莫迪的个人特色的这一连串举动，倒是观察莫迪政治性格和施政风格的绝佳窗口。

莫迪施政具有明显的冒险主义倾向。莫迪不是经济学家，其废钞决定的依据也和经济理由无关。莫迪在追求政治利益时可以完全不考虑其行动的经济后果以及印度在国际投资者心目中的形象。这种风格在对外政策和对外行为中，容易体现为机会主义策略，缺乏大局观，但注重一时一地的实际利益，缺乏连贯性，渴望戏剧性的冲突效果。同时，这也就意味着，在莫迪看来，外国投资者对印度的信心如何，并不是一个多么值得忧虑的事情。延伸出的推论便是，如果需要，莫迪对外国投资者违约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顾虑。

莫迪的废钞行动，对印度的长远利益来说，或许具有一定的积极性，比如这将有助于印度社会的管理水平提升，使得政府能够更加准确地把握本国的经济和社会现实。但是，必须看到，这并不是莫迪的动机，也不是莫迪追求的目标，更不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最佳手段，莫迪的意图就是要打跨反对党，为此，哪怕使印度民众付出重大代价也在所不惜。这种利益排序观念，应用在对外政策和对外行为中，就会表现为强烈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心态。这意味着，除非没有其他选项，莫迪是不会考虑双赢或者合作互利的。莫迪的国际小伙伴们，想要通过互利共赢来维持和印度的稳定关系进而提高双边关系的融洽度，是不太容易的。

货币是一个国家的基本信用，莫迪敢于为自己的政党利益，断然废除自己国家超过八成市值的现钞，足见此人绝非尊重规则的常规玩家。对于莫迪来说，只要有助于本政治集团，任何规则都是可以被突破的。在规则约束力最差的外交和安全事务上，当印度面对它想定的最主要安全威胁的时候，印度遵守承诺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废钞举动伤害了印度国内相当数量的中间阶层民众，而莫迪的化解之道则是通过煽动那些既很少使用大额现钞也不持有黄金的社会底层，将莫迪对政治对手的打压在宣传上转化为打击为富不仁之徒的反腐行动。这种诉诸民粹特别是底层民众狂热的做法，在印度处理国内事务时屡次证明其有效性，在对外事务上使用无疑更加方便。2016年春天，印度在印控克什米尔“定点清除”了代表克什米尔民族主义的著名博主瓦尼，引发克什米尔局势动荡，但印度民众在民粹的裹挟下，很快就演化出对巴基斯坦的强烈仇视，为印度政府在克什米尔问题上向巴基斯坦施压提供了民意基础。

这并不是对莫迪的贬低，实际上，莫迪废钞和打击私囤黄金的手段充分表明了这位底层出身的总理具有极强的政治判断力、坚定贯彻自己意图的勇气和突破传统的思维能力，这些个人特性，对于印度的领导人来说，不是弱点而是优势。不管莫迪此次的决策是否全然大公无私，无论如何，这种雷霆万钧般的手段，堪称重塑印度政治生态的洪荒之力。中国是印度的主要邻国，印度也是中国未来推进“一带一路”战略的主要伙伴之一，如何与印度这位敢和老百姓的钱口袋过不去的总理打交道？这是中国必须充分考虑的问题。

对于这位总理和他所代表的国家，再良好的合作意愿，都必须辅之以明确而强有力的战略信号，那就是，和印度一样，中国不会接受讹诈，面对那种在中国海上压力增大的时候从陆地方向试探中国耐心的企图，中国没有单方面维护大局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