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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生命的哲学家尼采:写作是思想和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郝苑/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2017-01-22 12:3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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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生命之为文学》书封。[美]亚历山大•内哈马斯/著,郝苑/译,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2016年11月。

作为“作家特质最强”的哲学家之一,尼采的哲学思想无法割裂于其作品的文学特质。这一方面让尼采的哲学凭借多样的风格而别具魅力,另一方面也让严肃的职业哲学家心怀疑虑。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为数不少的职业哲学家更倾向于将尼采视为一个在智识领域中用诗化语言非系统性地言说激进思想的神秘先知。不同于上述流传甚广的看法,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亚历山大·内哈马斯在其论著《尼采:生命之为文学》中认为,尼采的文学特质无损于他的哲学水准,尼采的哲学不仅以文学为模型,而且还生成了文学的产物。与文学密切相关的视角主义和唯美主义,是透视尼采哲学的两个至关重要的视角。借助于这两个重要的视角,就能较为有效地解决尼采的诸多哲学观念所蕴含的众多悖论,进而能以生动鲜明的方式显露尼采解答人生问题的一种别具一格的进路。

对于尼采来说,哲学并不是一种静态的知识与在学院中教授的学问,而是一种致力于自我塑造的生活艺术,哲学与生命密不可分。自古希腊以降的西方哲学传统中,真理一直都是生命获得自由解放的重要条件之一。然而,尼采宣称,非真理是生命的条件,为了享受生命的热诚、愉悦与自由,就需要保留无知这块花岗岩般的基石。内哈马斯指出,尼采的这个大胆的论断与视角主义有着密切的关系。尼采的视角主义主张,一个人总是从某个特定的视角来进行感知、认识与思考。在探究世界的过程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有所选择。我们必定会将某些事物带入前景,并与在背景中的其他事物保持距离。相较于其他事物,我们必定会对某些事物分配更多的相对重要性,对于另一些事物,我们必定会完全忽视它们”。可以认为,“由于任何探究都预设了一个特定的视点,因此,它们都排除了无数其他的视点”,在这个意义上讲,各种被宣称为“真理”的知识都预设了负载其利益与价值的诸多视角,它们都不可避免地对这个世界做出了某种简化与歪曲。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更好地茁壮成长,为了让自己确信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生活方式,人们往往倾向于“排除与忽略他们自己的事业的片面性,因而在某种意义上无知于他们自己的事业的片面性”,无知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所预设的特定视角,不承认在这个特定视角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视角。尼采承认,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自身信念所预设视角的无知,将让他们以更大的勇气和决心来贯彻他们的意志,就此而言,无知于自身预设视角的“非真理”是焕发生命激情的一个重要条件。然而,在这种无知于预设视角的倾向中也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即以“客观性”的名义,将其效力具有高度个体化和地方化的真理,变成一种无视个体特质的差异,无差别地适用于所有人与所有时代的普遍道德律令。在西方的诸多哲学传统与宗教传统中,尼采敏锐地发现,种种道德体系由于无视自身视角的存在而蜕化为绝对主义的教条,而他的道德谱系学则致力于揭示各种道德体系所暗中预设的视角。

内哈马斯并没有面面俱到地去剖析尼采的道德谱系学,而是花费了大量笔墨阐释尼采有关禁欲主义理想的谱系学探究。内哈马斯主张,尼采并非毫无差别地攻击一切禁欲主义的理想,而是将其区分为“哲学的禁欲主义”、“道德的禁欲主义”与“宗教的禁欲主义”。对于具备自由精神的哲学家来说,他们所倡导的禁欲主义“实际上只不过是由谨慎激发出来的自制”,他们之所以节制某些生活上的乐趣,是为了让他们更加专注于智识上的创造性活动。因此,哲学的禁欲主义“可提供手段来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并让这个人逐渐能够更强有力地肯定生命”。在尼采眼中,具备自由精神的哲学家是高贵的强者,他们充分意识到了禁欲主义理想所预设的视角,因而既无意于用禁欲主义否定全部欲求,也无意于将禁欲主义理想强加到所有人之上。然而,在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许多徒劳地想要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平庸者,他们虽然想要成为勇敢的、慷慨的、强大的乃至有创造性的人物,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实现这些目标。为了缓和内心的挫败感与绝望感,他们转而倒向宗教与道德的禁欲主义教条。他们极力让自己相信,他们的平庸软弱并非源自品质的缺陷和意志的薄弱,而是他们出于道德或信仰的自由选择。通过颠倒高贵的价值乃至否定此生的所有欲求,他们极力贬低卓尔不群的力量与能力,颂扬奴性的温顺与千篇一律。内哈马斯注意到,尼采并没有全盘否定道德禁欲主义或宗教禁欲主义的积极价值。对于那些彻底失去了内心斗志的平庸者来说,这种禁欲主义理想为他们的人生提供了一丝可贵的慰藉与希望,它通过承诺来世的救赎来为他们在此生遭遇的种种挫折与痛苦赋予了意义。不可否认,这种意义回避现实的问题,难免会削弱生命的活力,但它至少提升了这些平庸者让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的力量,避免了他们因为无法忍受无意义的苦难而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尽管如此,平庸者为了“拉平”自己与出类拔萃者的诸多差异,借助种种宗教手段与道德手段来掩盖他们的道德准则与价值标准所预设的特定视角,并假借客观性与普遍性的名义,将那些仅仅适用于他们自身的道德理想与人生价值粗暴武断地强加到所有人身上,甚至不惜全面压制与阉割生命的活力。尼采的道德谱系学正是通过揭示各种道德传统与宗教传统预设的特定视角,打破它们关于自身普遍有效性的虚妄论断,让充溢着生命活力的自由精神能够超越各种承袭于道德传统与宗教传统的独断教条,根据自身的视角来恰当地规划人生。

对尼采来说,“成为你自己”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生规划。然而,正如内哈马斯对强力意志的解读所表明的,“不存在意志这样的东西,而仅仅存在对某物的意愿”。尼采否认诸如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这样的“实质自我”的存在,“事物是其效果的总和”,主体与自我是人类出于“语言形而上学”的迷误虚构出来的实体。既然不存在自我这样的东西,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成为自己”?内哈马斯认为,尼采之所以消解传统形而上学所预设的“实质自我”,是为了赋予个体更多的自由来进行自我塑造。尼采肯定强力意志塑造的个体“统一性”,但这种统一性并非一劳永逸地形成的产物,而是“将一个人的品质特征、习惯与行动模式进行彼此整合的持久过程”。在生活中,只要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始终有可能处于一种没有预见到的新情境之中,他始终有可能拥有新的思想与欲望,并不断做出新的行动。因此,一个人总是会根据新形成的视角重新解释以往的思想与行动,并根据当下的关切和未来的筹划不断重塑自我,自我“永远不是一个最终完成了的整体”。内哈马斯进而注意到,尼采在这方面极为推崇莎士比亚与歌德等伟大的作家,因为在这些作家身上拥有最为多样的彼此冲突的本能与冲动,但他们的强力意志具备“伟大的风格”,能够将这些相互冲突的倾向在更高层次上发展成一个强大有力的整体。“最伟大的人类或许也拥有伟大的德性,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同样拥有德性的对立面。我相信,恰恰通过对立的存在以及这些对立引起的感受,伟人这张带有巨大张力的弓才有所发展。”不难看出,尼采将人生视为一件艺术作品,每个人作为自己人生的塑造者,通过生活的艺术来不断地创造自我、更新自我与超越自我。而这恰恰是尼采所倡导的“成为你自己”的重点所在。

既然人生是一件艺术作品,正如艺术作品有优劣之分,诸多人生也就既有理想的,也有不那么理想的。那么,在尼采眼中,理想的人生究竟像什么样?内哈马斯建议,应当从尼采的那个最晦涩的永恒复归学说中来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据内哈马斯的理解,不同于佛教中的轮回说,永恒复归并不是一个关于宇宙存在方式的学说,而是一种对人生态度的检验。也就是说,假如一个人的人生始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反复出现,当这个人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时,他仍然对自己的生命表示肯定。面对这种永远重复的命运,这个人“不想要任何有所不同的东西,将来不要,过去不要,永远都不要”,他“不仅要承受必然的东西,更不要掩饰它……而是要热爱它!”倘若如此,这个人就放弃了来世救赎的梦幻,“保持对大地的忠实”,将此生视为“永恒的生命”,并承诺于今生的自我塑造与自我救赎。尼采将“热爱命运”(amorfati)视为肯定生命的最高公式,它是理想人生的有效检验方式。内哈马斯指出,尼采的这个哲学见解又一次受到了文学模型的影响。在一部文学作品中,理想的文学角色就是在这个文学叙事中的各种言行的总和,为了让这个文学角色成其所是,围绕这个角色所展示的每个细节都是必不可少的。进而,与该角色有关的所有叙事都是彼此紧密相关的,只要改动了某个叙事的细节,就足以改变这个文学角色的整体合理性与融贯性。一个文学角色塑造得越成功,其所在文本的一切相关细节与陈述就越不容易改变。在内哈马斯看来,尼采在唯美主义的影响下,将这个在文学中较少争议的观点推广到了人生之上,从而形成了他用于检验人生与肯定生命的独特方式。

可见,尼采一方面运用视角主义来批判各种宗教传统与道德传统所倡导的绝对主义教条,另一方面则运用唯美主义来肯定此生与塑造自我。然而,内哈马斯敏锐地指出,当尼采试图提供一套指导人生的行为准则时,他就会不可避免地与他所倡导的视角主义发生矛盾。尼采的哲学致力于塑造真正的个体,“一个真正的个体恰恰是一个不同于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的人,没有什么公式,没有什么规定,没有什么行为准则能以富含信息的术语来道出这种个体究竟类似于什么。我们若要遵循任何原则,就无法成为尼采希望我们成为的那种独一无二的个体”。若直接以尼采所倡导的道德原则来取代绝对主义的宗教传统与道德传统,那恰恰会让这种绝对主义的传统教条永远延续下去。内哈马斯表示,尼采用来解决这一矛盾的方案是:通过求助于文学的写作与哲学的写作,塑造出一个名为“尼采”的文学角色。通过书写“尼采”这个文学角色的生命,尼采成为了“生命的诗人”。尼采书写的生命致力于超越绝对主义的道德观,他不让自身屈从于绝对主义道德律令“对生命的阉割”,进而凭借作家的强力意志,根据他所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一切生命素材,借助各种文学叙事的重新解释,将他生命中的各种缺陷与不幸转化为有利于生命茁壮成长的条件,让他的生命之树不仅伸向光明的高处,而且让其根系扎向大地之下与黑暗之中。以此方式,尼采塑造出了一个承载其诸多理想与价值的独立特行的文学角色。

内哈马斯发现,尽管尼采与苏格拉底在哲学的诸多问题、方法与立场上存在重大的分歧与差异,但是,他们都试图运用哲学来重塑一种生活方式,都试图在人类最伟大的智识成就中表现自身的强力意志,因而,他们在哲学上就有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作为尼采的对跖者,苏格拉底的生命是由他的弟子柏拉图书写的。通过柏拉图精湛的哲学书写,他所塑造的“苏格拉底”不断被人们重新解读,从而不断地让苏格拉底的哲学思想参与到塑造新生活方式的历史进程之中。尼采在生前并没有类似于柏拉图这样的杰出弟子,因此,他不得不成为自己的生命的书写者。为了将他自己的哲学实践与其他哲学家的独断教条相区别,尼采不仅大量地运用了格言、隐喻、断片、书信、独白、叙事诗、酒神颂乃至抒情诗和警句诗等体裁与风格,而且在其短暂而多产的哲学生涯中频繁地转换着这些体裁与风格。尼采用多元的写作风格不断提醒他的作者,“假如他们被尼采的观点所说服,他们是被他的文体所说服,而尼采的文体是尼采自己的价值、特质和目标的产物,即他自身的产物”。由此,读者在接受其观点时,就不会遗忘尼采的在场,就不会遗忘以下实情,即“尼采的立场表达的是一种特殊的观点,除了这种观点之外,还存在许多其他的观点”。以此方式,尼采在表达自己的人生见解的过程中,在没有明确谈论视角主义的情况下显明了他的视角主义。这也就意味着,尼采的生命书写从自身的视角出发,塑造了一个承载其理想与价值的文学角色。然而,这个文学角色本身虽然华丽而富有个性,但它是不可模仿与不可复制的。其他人若忽视自身的视角,严格遵循尼采的哲学建议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这不仅会导致平庸,而且会造就一个真正的怪物”。任何对尼采的直接仿效都是滑稽可笑的,“若要恰当地仿效尼采,就要产生这样一种创造,它所利用的是完全属于一个人自身的一切,而这也就会完全成为一个人自身的创造,因而不再是一种模仿”。

纵观内哈马斯对尼采的解读,视角主义的方法贯穿始终。内哈马斯承认,他对尼采哲学的解释并非唯一真实的解释,它也预设了有关文学与生命的特定视角。通过这些视角,内哈马斯依循视角主义与唯美主义两大线索,力图向读者完整呈现尼采的思想脉络。在此基础上,内哈马斯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尼采的哲学书写例示的仅仅是一条成功塑造尼采自身的道路,但它并没有为其他人提供可以普遍仿效的典范。其他人若要成其所是,就需要在尼采哲学写作的刺激与启发下,结合自身的视角,去探寻适合于他们自身的书写生命与塑造自我的独特道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写作不仅有可能是“思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也是“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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