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场所丨沈阳北市场:消失的东北历史街区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杨树
2017-01-16 21:38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字号

北市场拆迁后的空地,远处是老邮局的塔楼

近代以来,东北一直遭受日俄列强的侵扰,20世纪形成的三座近代都市——哈尔滨、大连、沈阳——都深深地打着日俄的烙印,中国本土创业者仅能在夹缝中谋求生路。这其中就形成了几个非常有民族特色的买卖街,如哈尔滨的老道外、大连的东关街和沈阳的北市场。然而,进入21世纪,历经沧桑的三处历史街区在城改大潮中慢慢被蚕食淹没。沈阳的北市场已经被完全拆除,大连和哈尔滨的老街也岌岌可危。本文试图记录北市场拆迁过程,来探讨东北历史街区的保护。

金佛和金顶寺院

今天的北市场有一座大得有些夸张的石牌坊,牌坊下有一座白骆驼的雕像,背上驮着一尊金佛。这些都曾是老北市场的标志物,而那座金佛更是为北市场的诞生灌注了灵魂。

实胜寺门前的白骆驼驮金佛雕像

北市场地区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白骆驼坟的传奇故事,话说皇太极称帝后,降服了察哈尔林丹汗的蒙古势力。清军在胜利后掠到了一尊重达千两的金佛,由一只白骆驼驮着凯旋回到盛京。就在离京城三里外的西郊,白骆驼卧地不起,不久死去。皇太极深感神灵的眷顾,下令在白骆驼卧倒之处兴建一座喇嘛寺,在寺旁为白骆驼修了一座坟。

日本画家吉田博绘制的北市场老牌坊

既为故事,必与史实有出入。但这座喇嘛寺的兴建与金佛有缘是无疑的。这座占地七千多平方米的寺院全称“莲花净土实胜寺”,是沈阳现存最大的喇嘛寺,也是东北唯一一座皇家寺院。寺中喇嘛属藏传佛教黄教派,殿宇屋顶为黄琉璃瓦绿剪边,与盛京宫殿规制一致,于是又有了“黄寺”和“皇寺”的叫法。

1930年代实胜寺正殿

大清立国近三百年,实胜寺一直受到爱新觉罗家族的重视。寺内藏有太祖努尔哈赤的甲胄和太宗皇太极的弓矢,还有圣祖康熙的宝剑,乾隆皇帝的亲题匾额。寺院的掌印喇嘛享有二品头衔,可直接入朝见驾。盛京的各级官员每年都要入寺参拜,已成常规的礼制。这一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奉系军阀张作霖及国民政府官员都曾多次来此拜谒,九世班禅还曾在此居住两年之久。

实胜寺跳跶场面

实胜寺除了地位尊贵,还有一项塞外少见的傩事,着实把这片地方给搞热闹了。每年正月十五和四月十五,黄寺都要举办跳跶活动,这种活动起源于藏地,在蒙地也很流行。据晚晴文人的描述和外国人拍摄的照片,我们可以想见跳跶的声势。有了这种热闹的佛事活动,便吸引百姓的集聚,随之买卖成行,人头攒动。加之在黄寺周围又有太平寺、保灵寺、三贤祠、伊忠祠等,几百年来的传统习积了庙会的人气,为北市场的兴盛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铁轨围出的杂巴地

北市场作为闻名于世的买卖街,正式登场是在清末风雨飘摇的年代。那时,关外第一城沈阳,不断遭受列强的压迫,铁路铺设所及既成为别人的领土。为自救以自保,不得不选择对外开放,当时根据与美、日两国签署的通商条约,盛京城小西关外辟出十平方公里土地用作“自由贸易区”,当时官方叫法为“商埠地”。后来随着开放区域的扩大,这块商埠地被定名为“北正界”,就是现在的北市场和西塔商圈。

北市场地界在开放之初,最先挤进来的都是些急不可耐的外国商人,其中最有影响的就是英美烟草公司。到民国初期,这里已经有多国商号入驻,传教士也随之跟进。而北市场正式定名却是本地人的业绩,这要归功于东北王张作霖。

1916年,张作霖升任东三省巡阅使,关外土皇帝的大权在握,便开始励精图治,谋求发展。在工商业这一块,张把眼光积极投向商埠地,在他的主持下,一个兴建南北市场的计划出炉了。1920年春天,北市场正式开辟,为了助力新商圈的成长,张作霖强令古城各处妓院限期迁往北市场,一下子搅热了地面,吸引色情业、娱乐业、餐饮业、金融业各种买卖纷至沓来。不到十年功夫,北市场已拥有妓院140多家,大型剧场三座,大小饭馆120多家,大型浴池3家,大型百货商场3家,各类百货店8家,其余旅馆、当铺、钱庄、烟馆、赌局、药铺、理发店不计其数。

1920年代北市场和西塔地区地图

权势人物的号令可以说是北市场兴起的首要因素,而另一个重要客观因素也不能忽视,那就是便利的交通及其引来的人潮。商埠地北正界这块地方西有日本人经营的南满铁路,北有中国人经营的京奉铁路,东面是小西边门外京奉线的终点站,南面是中日共同经营的链接奉天驿和古城里的马拉铁道,这片区域被各种来路的轨道团团围裹。1927年,张作霖更是把辽宁总站选址在北市场的北头,让这块商圈紧追满铁附属地奉天驿前的繁华气象。

1930年代北市场杂巴地

火车和有轨车带来的是四方客商的洪流,在这股洪流中裹挟着财富与能人,也夹杂着落魄者和冒险家,北市场在这种熙来攘往中上演缤纷的世态炎凉。沈阳人老话里管这种地方叫“杂巴地”,这场子最早是在盛京城根下,随着北市场的兴起,杂巴地的大号就名至实归了。我党早期在东北的最高组织机构满洲省委为遮蔽耳目,就选在北市场一条叫做福安里的胡同里,刘少奇同志以工人身份隐藏其中从事地下工作多年,可见北市场的深不可测。

满洲省委旧址,福安里是典型的北市民居

到了伪满时期,北市场作为关外大都会奉天最有名气的买卖街,吸引了数不清的娱乐界名角。抗战爆发后,中原地区陷于兵豳,京津冀鲁豫一带的艺人为讨生活纷纷逃难到东北另谋生路,他们大都集中到北市场落地开场,这其中就有当代著名评书艺人单田芳的父母。从伪满到新中国建立,甚至改革开放初期,北市场的曲艺界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

老北市邮局的塔楼,是老北市场的标志性建筑

北市场的记忆

现在的和平大街,我们小时候都叫国际大马路,走到头,就是八一公园外面的树林。那些大杨树的伞盖完全遮蔽了渐次狭窄的道路,直到市府大路。对面灰蒙蒙的一大片房子就是北市场,那里再没有一条像样的路与国际大马路相接驳,只有一条小胡同崎岖地通向一片低矮的平房。

冬日里,骑车经过北市邮局,仰头望见那孤零零的塔楼,想起小时候邻家的老奶奶在这里看自行车,总能带我到邮局里面去玩。进入邮局要通过一扇转门,我就喜欢推着转门一圈一圈地跑。拐过福安里的门洞,在皇寺路上有很多的杂货摊,站着几个老棉裤、老棉袄,袖手相觑,百无聊赖。黄昏时分,皇寺的颜色暗淡下来,斑驳的露着木茬的红漆大门紧合着,夕阳染透了寺院西边的土灰墙面。

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对北市场的印象。因为去奶奶家必须要经过这里,我别无选择地要走过这片平淡无奇的街巷。这个号称与北京天桥、天津劝业场、南京夫子庙、上海城隍庙齐名的杂巴地,怎么比得上繁华的中街和太原街呢?

从小混在北市场的朋友“阳光水域”对这片地方却赞赏有加:“那里的人都是小市民,但都生活韵味十足……那里也永远不缺好吃的,从记事起到现在,北市场的烧烤一直是最解馋的美食。每年从夏初到秋末,群众电影院门前烧烤大排档就是夜晚最美味、最喧嚣的去处。这里有很多新疆人聚集经营,味道正宗,羊肉串是最基本的,烤鸡架、烤蛤蜊、烤乳鸽……应有尽有,再配上大杯的扎啤,完美的夜晚!”

确实,吃是北市场的一大特色,80后的“阳光水域”更多享受的是这里的小吃,而稍年长一点的对这里走出的老字号则如数家珍。老边饺子最早的店址就在北市一街上,这个老字号已经成为沈阳餐饮业递给世界的一张名片。聚宾楼、顺发园、新味斋、粘食店……这些老字号可没那么幸运,沈阳人再没有它们的消息。三合盛包子最有韧劲儿,还能守住北市场这块地儿,包子炒菜还是老味道,服务态度还是国营的范儿。

民族电影院,原为奉天剧场

酒足饭饱,再去泡个热水澡。北市场的洗浴行业历史悠久,服务上乘,有澄瀛泉、第一泉、天合池,都是如雷贯耳的老字号。如今只有天合池还在勉强经营,外面的门脸看着不起眼,脱光了到里面,一下子就跳进民国影片的老场景:洗了澡,理了发,干干净净地到北市场里找乐子,听戏听书看电影,样样齐全,有大观茶园、中央大舞台、共益舞台、奉天剧场、云阁电影院、保安电影院……再过过那些名角的大号,梅兰芳、程砚秋、裘盛戎、唐韵笙、尚小云、荀慧生、金少山、张君秋、马三立、侯宝林……北市场曾经的风光景象,浮华掠影,让后辈的文艺青年难以望其项背。

涂有仁丹广告的北市场老商号

外国人的北市场情结

这事要从市府大路北边几座小楼的消失讲起。曾经的二层硬山顶青砖小楼,山墙上还涂着“仁丹”广告,每次经过这里都感觉回到了民国时期的奉天街市。有一天,它们突然不见了,从和平大街直接望到了花鸟市场,各种大型工程机械聚集到这里,北市场的改造工程启幕了。对于那些困顿已久的住户,终于盼来了“龙须沟”的新生。

美国教师Teri拍摄的北市场老宅院

Teri是教育学院的外籍教师,也是一位资深旅行者。我们经常一起骑车游走在沈阳的老街陋巷,给老房子拍照,和老住户交流,记录沈阳的老和旧。听到北市场要被拆迁的消息,Teri和我是一样的急切,每个周末的出行计划马上就制定出来了。从夏天到冬天,从胶片相机换成数码相机,从破旧的平房到崛起的高楼,我们在北市场的活动好像是在见证两个时代的更迭。在拍摄中,我们曾引起当地居民的围观,他们在得知我们的行动和拆迁无关后,就很热情地跟我们聊天,讲讲这里的生活和值得怀念的往事。有一位卖羊肉的回民大爷豪爽地招呼我们,掐腰摆起姿势,“给我拍一张!以后就看不着了。”

Teri拍摄的公共厕所也将成为沈阳的历史

我专注于那些与众不同的青砖老宅,Teri则对所有没见过的东西都感兴趣。比如,她拍了青年剧场对面的一座旱厕,等到那一片都拆光了,我才觉察到这座毫不起眼的建筑也包含了一定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和建筑价值。还有那种手摇式爆米花机,Teri兴冲冲地让我去摇动那个黑炉子,她拍照留念。这样珍稀的民俗事物能留在我们的相册里,真是意义非凡。2006年,Teri结束了教学工作回国,我继续在那里游走,并不断把北市场变化的影像发给她。后来Teri写了一篇文章来回忆拍摄北市场的那段经历,其中有一句,“Let the cranes continue their work over Shenyang but slow the wrecking ball.”意思是,让沈阳那些建设高楼的吊车继续工作吧,而拆除老房子的大铁锤最好慢下来。“大铁锤”可能慢下来,承载城市历史痕迹的房屋和街巷却在一天天消逝。

北市场的老人

回民大爷说的没错,转瞬之间,即将物非人亦非。与北市场一起老去的还有那些生于此,长于此,感念于此的老北市人。在拍摄过程中,有朋友发动家人和邻居帮我找到了几位九十高龄的老人,听他们讲了大半辈子在这里度战乱,谋生存的传奇经历,让我又发现了一块挖掘北市场历史文化魅力的沃野。听这些耄耋老人的回述,仿佛亲身穿越回奉天老城的歌舞场,看三教九流、帮会宪警、凡人志士、饮食男女轮番登场,光怪陆离,惊心动魄。

95岁的王振全老人,1933年从关里来沈阳,在他的记忆中当时北市场已经非常繁华,“我来那年是康德元年,北市场都成立好了,整得都挺好了。北市场澡堂子三个,澄瀛泉、第一泉、汇海泉。电影园子,有云阁电影院、保安电影院、星光电影院。三个戏园子,中央大戏院和共益舞台唱京剧,大观茶园唱评剧的。中央大戏院三层楼,坐一千多人,梅兰芳、马连良都来过。大饭店,有聚宾楼、味里香、新味斋……要吃有吃,要玩有玩,比那个中街、太原街都热闹,北市场是穷人乐的地方,方圆不到二里地,是沈阳最热闹的地方。”

禄记茶庄的老掌柜赛登禄

禄记茶庄,算是北市场最后一家老字号了,它的老掌柜赛登禄老人,今年92岁,耳不聋眼不花,说话有板有眼,包茶叶时那双手柔韧灵巧,简直就是年轻人的活计。在北市场大举拆迁的轰鸣声背后,赛老人的新茶庄在花鸟鱼虫市场西边的小胡同里依然安闲自在。小店挂新匾那一天,我来给老人拍照,他特意跑回家去,穿了身西服下来,站在装饰一新的门脸前,神采奕奕。我仿佛看得见七十多年前,年轻的赛掌柜在北市场初露锋芒的那一刻。

禄记茶庄充满怀旧气息的包装纸

三伏天的午后,逼仄的小茶庄里只容得下两三个人转身。赛老人为我沏上一杯香茶,递过大蒲扇,然后就给我讲起他的故事。他老家是河北定州的,1936年闯关东到了奉天,十六岁的毛头小伙,先在小西门外第一商场的华西茶庄落脚,学徒顶四年,辞了东家自己开茶叶庄,就用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禄记茶庄”。最开始在铁西区日本人开的兴顺市场,后来又挪到北市场的十间房。这期间战乱不断,日本人又搞经济垄断,买卖做不了啦,只能回关里家。八一五光复后才又回来继续开张。

1948年末,他亲眼见到共产党的部队打进沈阳,到北市场这儿,先把派出所控制了,收编了警察,号召各家买卖开业,慢慢就太平了。1957年公私合营,他的思想最开通,不但上交了自己的财产,还协助政府到各家做工作,鼓励合作经营。沈阳市成立了茶叶总店,他就当上了门市部主任。之后的“大跃进”和“文革”对他都毫无影响,一直顺风顺水就到了改革开放。1990年从门市部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又重操旧业,禄记茶庄重新开张,眼看着北市场的老字号一个个地消失,而小小的“禄记”却保持了七十多年,不换招牌,不换掌柜。

聊着聊着,就有老主顾上门了,买点茶叶,也倚着柜台和我们聊北市场的往事,摔跤的、打拳的、练杂耍的,曾经北市场热闹的场面再也没有了。发舒里那边已经开拆了,三合盛包子铺也换了地方,不定哪天就拆到这条胡同了。赛老人对此表现得十分淡然,好像乾坤万象尽在掌握,没了这块儿,总还有能容得下“禄记”的地方。

2011年的发舒里,北市场即将谢幕。摄影/半岛同学

北市场的尾声

2011年末,我站在空荡荡的发舒里,那曾是北市场北边一片拥塞的里弄,如今已被夷为平地。将近一百年前,也是在一片荒野之上渐次有了人家、摊贩、商号,慢慢形成了北市场,一百年后,又以一片废墟的模样回归到原初状态。严寒中,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空地之上,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酸楚。

北市场的老宅门

对北市场的感情,我们这些晚辈们都还只附着在它的表面,老房子、小胡同、影剧院、古玩城、羊肉串、肉包子……老辈人在这里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对这块地儿真是又爱又恨。现在,它什么都没了,晓得那些旧事的老人也不能出屋了,耍把式的都去了公园,好吃的东西哪儿都有,再过一年,这里就高楼林立,和这座城市的任何角落没有二样。那个曾经繁华喧嚣、充满烟粉气和传奇色的地方就只剩下那三个字的名字。

北市场旧日的胡同

在距离北市场30公里外的山水之间,一座被称为“关东影视城”的旅游景点红红火火地开张了。民国时代北市场上的地标建筑都被原样复制,成为时下流行的民国戏的拍摄场景。在北市场的废墟之上,一系列打造新北市场的蓝图也将谱就。现实的繁华看得眼热,一个不争的真相却是北市场已经消失。北市场的消失是东北历史街区走向末路的一个典型——城市发展推进老城改造,而文化和旅游产业又需要借势一点传统的文化色彩来装点卖相,于是就有了一个让各方都满意的解决方案——推倒重建。

如今,新北市场的高楼正一点点拔地而起,回望另外两个兄弟城市——哈尔滨的老道外也在拆旧立新,大连的东关街也面临拆除的危机。东北最后这几个独具本土特色的历史街区的前景似乎已经非常明朗,而我只能替它们的命运多思索一番。

(作者系微信号“沈阳图景”创办人,辽宁文化遗产保护志愿者,沈阳文物保护协会会员)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