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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母都是聋哑人,我不是”:一位“双语者”的自白

维罗妮克·普兰 著 袁筱一 译
2017-01-19 10: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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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罗妮克·普兰( Véronique Poulain),住在巴黎,父母为聋哑人,多年来她致力于手语戏剧表演。这段文字是她对自己成长经历的回忆。她说:“从出生之日起,我就注定要接受他们(父母)带来的静默……对于他们,她曾欣赏过、讨厌过、抛弃过、为他们感到羞耻过、为此感到罪恶过……但今天,我感到骄傲,特别是,我爱他们。”

维罗妮克·普兰( Véronique Poulain)
我父母都是聋子。

聋哑人。

我不是。

我是双语者。两种文化栖居于我的身体中。

白天:词,话语,音乐。声音。

晚上:符号,非语言交流,身体的表达,目光。某种静默。

两种语言。

两种文化。

两个“国度”。

我拉了拉她的裙角,让她注意到我。

她转过身,冲我微笑,微微点头,意思是:“怎么啦?”

我抬起头,右手捶胸:“我。”我将手指放入嘴中,然后拿出来,再放进去:“吃饭。”

我的手势有些笨拙。她笑了。

她将她的手在胸部自上而下地划过,就好像是将心脏拿出来放在腹部:“饿。”在聋哑人的国度,我们是这么说的。

是的,妈妈。我饿。

我也渴。我在找我的妈妈。这是我姗姗学步的时候。我摇摇晃晃走向厨房,我失去了平衡。妈妈立刻转过身来,一把抓住我。

然而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每每我有点什么,她总能感觉到。

他们听不见,然而,他们多么关注我!我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在我身上,我的父母永远都放着一只眼睛。

不仅仅是眼睛。他们经常抚摸我。目光和手势代替了词语。微笑。脸颊上的轻蹭。不高兴的时候皱皱眉头。吻,爱抚,都是为了说:“我爱你。”

不算很糟糕。但是我还希求他们更多的吻和拥抱。尤其是我父亲。

在公共汽车上,有时,妈妈会放屁。那声音真的很响,可是她自己意识不到。而我听得见。别人也听得见。

在大街上,真是让人难以忍受。

别人关注的目光让我尴尬。

我的母亲明白这一点。她尽可能表现得很有分寸。尽量避免和我说话。

在面包店,她要一个长棍。

“我不明白。您要什么,夫人。”

“长昆面包,一个。”

女店员惊恐地望着她。

“请拿一个长棍。”

“啊!好,对不起。”

走出面包店的时候,我向那个愚蠢的女店员投去愤恨的一瞥。

妈妈却习惯了,始终保持着微笑。

然而有些时候,看到人们总是要求我翻译她的话,她也觉得不好受。她会发火:

“别再问我女儿了。面包。我要面包。又没什么复杂的!”

我有点不好意思,可妈妈是对的。这些人实在太蠢了,而且他们看我父母的目光令我很是恼火。

这些都是别人的看法,他们以为我的父母有些智力低下。

别人认为,有聋哑人父母是个悲剧。

我不这样想。

对于我来说,这没什么了不起,很正常,这就是我的生活。

在地铁里也非常可怕。

爸爸妈妈带我去万桑动物园。他们俩在说话。所有人都看着他们。门关上后,人们还会在站台上转过身来,看着他们。另一些人捂着嘴偷偷发笑。还有些人则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我真是尴尬极了,而且,我无法忍受他们就像看珍稀动物那样盯着他们看。我承担起了责任。我非常淡定。勇敢地握住父亲的手,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样过了几站,我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终于爆发了:

“怎么?你们看什么看?他们是聋哑人,碍着你们什么了?”

一片死寂。车厢里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的脚。爸爸妈妈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示意我安静下来,告诉我,“一直都是这样”,没有什么。

就如同书中提到,父母们虽然不能用语言说出“我爱你”,可是他们经常抚摸我。

我能够回忆起我的悲伤。

回忆起我的愤怒。

回忆起我的狂暴。

我想要杀人。

我是那么想要保护他们。

我在骄傲、羞愧和愤怒之间摇摆。

很长时间都是如此。

为什么我的父母,他们不说话?

为什么他们听不见我说话?

为什么在家里,我大声叫喊“爸爸”,“妈妈”,他们不能立刻听见,跑来看看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呼唤他们有若干方法。

懒人法:我等着他们回头看我。不过不适用于太着急的事情。

主动法:我要说的事情容不得等待。我起身,碰碰他们的肩膀。

虽然不失懒散可最为常用的办法:我开关灯数次,他们便会转过身来,我说出要说的话。

再或者,我在房间里扔出一本书。但这个方法使用起来很是揪心,我太爱惜自己的书。

要么就扔个东西。

有时我也叫。

例如上厕所时发现没纸了……或是他们忘了我在家,出门工作的时候用钥匙锁上了门,他们听不见门后我的叫喊声。我叫起不了任何作用,我知道,但我还是叫。一个听得见的人的自然反应。

你的父母怎么了?

他们不是正常人吗?

他们的声音怎么这样?

他们是聋子,但他们是不是能够听见一点点声音?

你是说他们甚至听不了音乐吗?

他们天生如此?

那你怎么不是聋子呢?

这真是奇怪。你是怎么学会说话的呢?

你也通过手势说话吗?

如果你有孩子,他们也会是聋子吗?

学校里,大家提的这些问题让我恼火透了。总是同样的问题。无休无止。一直如此。

我决定从此之后不再谈论父母的残疾。并且更进一步,不再谈论他们。这样他们才能给我安宁。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九岁了。妈妈为我准备了下午茶。我的小伙伴们迫不及待,全来了。我急得直跺脚。门铃响起。是小伙伴们。我打开门。她们才进门,我就面无表情地突然宣布:“事实上我的父母是聋哑人。”

小伙伴们顿时觉得不自在起来,他们左看看,又看看,就像是迷了路,最后,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颇为尴尬,结结巴巴地和妈妈勉强打了个招呼。真是让我恼火透了!

其实,无论我说,还是不说,情况总是变得令人不适。

为了让我高兴,妈妈躲到一边,我们吃点心的时候,她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也没有和我说话。她在那里,就像一个静默的侍女,面对一群感到十分尴尬的小淘气。看到她这样努力让我的朋友们感到自在的样子,我难受极了。

我的妈妈就是这样。不该是她需要付出努力适应别人。再说她是在自己的家里。

让我那些愚蠢的小伙伴见鬼去吧!

十四到十八岁。也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战争期。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正常的父母。我对自己说,在前生,我一定是一头该死的母猪,才受到如此惩罚。而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竟然对他们有怨恨之心。

父母不是健全人,如果我恨他们,当然是很荒诞的事情。我很清楚,这不是他们的错。但是就是这样,我恨他们。如果他们不是聋哑人,我们可以讨论很多东西,政治,伦理,叔本华或尼采,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扎特或巴赫……

我多么想要和他们讲述我那些小烦恼。我希望他们能够给我建议,给我方向。我多么想,就这样地很方便,给妈妈打个电话,跟她说:一切就绪,我找到工作了;或者是和比杜尔结束了恋情,然后我很希望,她给我做一顿土豆通心粉作为安慰。

我很羡慕我的同学,他们的父母都是健全人,他们有机会通过话语和他们的父母进行交流。

我希望拥有能说话的父母,和我说话,能听见,听见我说话。我觉得这会更好。当然,我是错的。没有一个家庭是“正常”的。我也可能生在一个教我仇恨他人的家庭。或是一个酒鬼家庭,一个到处都是秘密的家庭。一个父亲猥亵小女儿的家庭,一个只注重外表的家庭,鬼知道什么样的一个家庭!

只有离开了家庭,我才明白,我的父母所有的不正常是最有理由的。他们有正当理由不和我说话。甚至是最好的理由。

“你们好,笨蛋!”

回到家,我是这样和爸爸妈妈打招呼的。

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小伙伴们和我在一起。我和他们说,我的父母是聋哑人,他们根本不相信。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于是我说:

“你们好,笨蛋!”……然后妈妈走上前来,温柔地拥抱了我。

我的父亲才拍完电影回来,他在尼古拉·菲利贝尔导演的一部纪录片:《聋哑人的王国》中饰演一个角色。他是主角之一。电影院即将上映。巨大的成功。认识我的人纷纷给我打来电话。电影拍得很好,真的,的确很好。但是所有人听到我父亲在电影里提到我时说的话后,都大为惊愕,因为父亲说他情愿有一个聋哑的孩子。然而我很理解父亲。我理解他,因为如果是我,我会说一样的话。如果我是一个聋哑人,他和我的交流就会简单很多,他就可以帮助我完成学业,帮助我解答职业上的难题。他就能够传承,能够帮我规划,能够支持我。他就能够说:“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他就能够和我分享。但和我之间是不可能的。他不能帮我做作业,他不能够帮助我解决和他人的关系问题,他不能给我以指引。在六年级的时候,就学校里学习的知识而言,我知道的已经是他的十倍。我不再需要他。

在我的少女时代,十五岁,我想要在暑假的时候搭车旅行,他让我去,因为他觉得,“这很正常。她听得见。听得见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世界。我们聋哑人是另一个世界。”

虽然他担心,但他听我的。

他很无助。这是我在他的眼睛里读到的。悲伤。无力。

所以,是的,我理解他说宁愿有一个聋哑的孩子,像他一样。

虽然看上去很严肃,有些冷漠,我的父亲实际上是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电影看到最后,狗死了,他一直会哭。但是他不太善于表达他的感情。因而我一直都觉得他并不爱我。因为我们很少说话,他相信,我也并不爱他。很常见的误会。

但是他爱我,我的父亲。我也爱他。每次他见到我的时候,都会和我谈起他的母亲——他的一生挚爱,告诉我,我多么像她。在经过洛林的时候,他对我说:“我爱你。”多亏了他的母亲,我知道,他爱我。

我很少见到父母,但是我根本不可能斩断和他们的联系。实际上,我找到了一种维持联系的方法。我要将法国歌曲翻译成哑语。这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练习。我没什么好说的,没有人说我演得不好。相反,多亏了这些手势,多亏我的脸和我的身体,我能够表达很多情感。我做了一张纸板。我的父母非常感动,他们可怕的女儿终于承认了他们,他们感到非常骄傲。听得见的人也很喜欢。的确,很美,也很感人。后来,在庆贺节日,生日或婚礼上,我都进行表演。每次都非常成功。于是有一天,一个导演,我父亲的一个学生,玛尔格西亚·德波斯卡来找我,她决定拍个短片。片名叫做《玛尔多娜》。被翻成哑语符号的歌:弗朗索瓦兹·哈迪的《个人信息》,一首歌只有一个词:“等等”。对我来说非常好,因为我如此害怕使用我的声音。我轻轻哼唱。哼唱很适合我。

我的嘴很硬。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是天知道,我多么沉默。

在家里,真正的哑巴是我。

涉及到情感,爱,我几乎只字不吐。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对之说“我爱你”的,只有我的孩子们。

“必须得说,我们没听见。”夏娃总是说。

谈论性的问题从来不对我构成任何问题,因为这个主题并不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得感谢妈妈!

可谈论感情,或者任何个人感受,我觉得要复杂得多。

我可以如同一只牡蛎一般,紧紧关闭起我的壳。

躲进一个只属于我的世界。

一个沉默的世界。

对于别人来说,这一点很难承受。

对于我来说,这也是一场噩梦。

自从有了手机,我的父亲开始给我写,他爱我。我也通过文本回应他,我也爱他。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告诉他,我爱他。我的嘴巴牢牢地闭起,双手放在口袋中。

我怀孕了。

我害怕。

九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处在不安中。

如果我的女儿听不见呢?

我该怎么办?

我对尼古拉,女儿的父亲,说些什么?

我不希望他遭受这些。

我去看了医生,医生安慰我说:

“你的父亲是后天失聪的,不是吗?”

“是的,医生,但是……我的母亲和她的弟弟,他们是先天的。”

“他们的先辈中没有聋哑人吧?”

“没有。”

大日子。

我分娩。

她终于出来了。无所谓她是不是听得见。她是我女儿。我爱她。这是我的孩子。她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但我还是拍了拍巴掌。就是为了证明。她跳了起来。

她听得见。

三年后,我的儿子出生。我没那么紧张了。如果他的姐姐能听见,他没有任何理由听不见。

不过,还是有一点小小的畏惧。

他们把他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多么爱他,我的小儿子。

我和他说话,他有反应。我拍击手掌,他跳了起来。

他也听得见。

诅咒终结。

如果一切重来呢?

对于他们,我曾经欣赏过。

讨厌过。

抛弃过。

激赏过。

为他们感到羞耻过。

想过要保护他们。

厌烦过。

为此感到罪恶过。

一直做着这样的梦,梦里的父母会说话。

但今天不再。

今天,我感到骄傲。

我愿意对他们负责。

特别是,我爱他们。

我希望他们知道这一点。

本文节选自维罗妮克·普兰 著,袁筱一 译,《静默》,新星出版社,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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