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耐克太子爷到动画片导演，他“写”了一封情书给东方

崔维斯·奈特（Travis Knight）

曾几何时，“耐克太子爷”是崔维斯·奈特（Travis Knight）最为人所知的标签。他自己的故事不比他的主人公久保逊色。

身为耐克品牌创始人菲尔·奈特的小儿子，崔维斯·奈特从小就对体育、经营之类跟家族产业沾边的事毫不感兴趣，也没想过要继承家业，反正家里还有哥哥马修。但他也并非是整日挥金如土、无所事事的富二代，只是对文艺情有独钟。最初想当说唱歌手，20岁时以Chilly Tee的艺名出了张专辑，结果销量惨淡，令他备受打击，好在很快奈特就发掘了另一项更适合自己的爱好——动画。

日后谈及人生志趣的转变时，奈特说：“我很喜欢制作音乐，但我讨厌表演部分。我想这或许就是大部分动画人栖身幕后的原因，他们不愿成为聚光灯追逐的焦点。”

从Chilly Tee做回崔维斯·奈特后，他没有去父亲的公司寻求慰藉，而是来到威尔·文顿动画工作室当起实习生。工作室的创始人威尔·文顿拿过一个奥斯卡奖和六个艾美奖，他令当时手绘占主流的美国动画界对粘土动画刮目相看，又重新挖掘了已无人问津的定格动画，在业界声名显赫。

崔维斯·奈特正在制作动画模型。

就在奈特一步步从实习生做到动画师时，一直静观其变的父亲菲尔出手了。他先是借威尔·文顿为拍摄动画长片筹资之机，入股工作室；2002年时，终于取得绝对控制权，将文顿挤走。

双方的纷争闹得沸沸扬扬，外界的评论大都站在文顿这边，喟叹这是一出亿万富豪为了让儿子上位而倾轧独立电影人的丑剧。这时，“耐克太子爷”的身份对于崔维斯·奈特来说，意味着嘲讽和蔑视，外界盛传他与菲尔父子反目。

到了2005年，已归于耐克旗下的工作室重整一新，改名为“莱卡”（Laika），崔维斯·奈特担任CEO，公司主席自然是菲尔。

如果中间的这三年间奈特的心路历程确实千回百折，那么2004年发生的家庭变故显然对于他的选择起决定作用——马修·奈特因为心脏病突然离世，比帝国失去继承人更为悲惨的是一位父亲失去了一个儿子，崔维斯失去了唯一的兄长。

《鬼妈妈》剧照

莱卡工作室专事制作定格动画长片。奈特掌舵后的第四年，首部作品《鬼妈妈》破土而出并一鸣惊人。这是第一部运用3D打印技术的定格动画，也是第一部以3D形式拍摄的定格动画。影片赢得了三座安妮奖以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提名，并在全球获得了1.24亿美元的不俗票房。奈特终于证明自己并不是只会躲在父亲羽翼下的一无是处的富二代。

莱卡之后的两部作品——2012年的《通灵男孩诺曼》和2014年的《盒子怪》都延续了《鬼妈妈》的叫好又叫座，全球票房都超过了1亿美元，也都拿到了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的提名。莱卡工作室在业内建立起了良好的口碑，培养起一批热爱定格动画又偏爱黑暗系的忠实拥趸。

渐渐地，人们提起崔维斯·奈特时，用到的头衔更多的是莱卡CEO，“耐克太子爷”的标签变得越来越模糊。2013年，他在接受《好莱坞报道者》采访时，表明自己努力的目标是把莱卡打造成皮克斯那样的工作室，每年都能推出一部新作。

《魔弦传说》剧照

随着去年《魔弦传说》（Kubo and the Two Strings）的上映，奈特的头衔又有了变化。这是他进入动画领域20多年来的第一部导演作品，以古代日本为背景，讲述半仙半人血统的男孩久保为了与藐视人类的外公月神对抗，在一只猴子和一个被诅咒变成甲虫的武士的陪伴下，寻找三件利器的故事。

相比莱卡过去的作品，《魔弦传说》在执着于定格动画的制作模式之余，还大量结合了CG和手绘等技术；风格上，它不再走黑暗系，反而显得明朗温馨，这或许是因为奈特将这部作品献给双亲，并借此表达自己对家庭的眷恋之情。

影片上映之后照例好评如潮，IMDb评分7.9，“烂番茄”好评率高达97%，入围了包括最佳动画长片、导演、剧本在内的多项安妮奖，获得了金球奖和英国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唯一的遗憾是，票房相比莱卡的前作略逊一筹。

不过，《魔弦传说》帮助莱卡工作室开辟了新的观众群——作为莱卡首登中国内地之作，影片于上周五公映。崔维斯·奈特也特意来到上海，并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

崔维斯·奈特和《魔弦传说》里的动画人物模型。

相比其他动画形式，定格动画更温情

澎湃新闻：从最初的实习生到后来的CEO，你在莱卡已经工作了很长时间，为何会选择《魔弦传说》作为导演处女作？

奈特：我投身动画已经超过20年了，在各个部门都待过，参与过不同类型的电影，后来又成了公司的管理者。在此期间，动画制作的艺术魅力始终吸引着我，让我想去拍摄自己的作品。

我一直在等待和寻找合适的拍摄项目，它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同时也跟我的内在很契合。当我们着手考察《魔弦传说》的拍摄是否可行时，我发现主人公久保跟过去的我太像了，特别是他跟父母的关系、家庭对他的意义、从孩子向成年人转变的过程，所以我决定自己来拍这个故事。

澎湃新闻：现在CG已经成了动画制作的主流，为何莱卡对定格动画情有独钟？

奈特：我从孩提时代就很喜欢定格动画。事实上，定格是电影诞生后最早开发的技术之一，可以追溯至100多年前。我觉得跟其他的动画形式相比，定格动画更为温情，除了故事之外，你还能够感受到手工艺的精妙：那些人物和场景都是有实体的，然而它们又没有生命，是一群手艺超群又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令它们栩栩如生。

尤其今时今日，电脑无所不能，已经没多少人会选择去做定格动画了。莱卡一直坚持拍定格动画就是希望现在的人仍旧能从这项古老的技法中发现艺术之美。

不过，我们也并不是仅仅是为了保留定格动画的一根血脉。如果你看了《魔弦传说》，就会发现在定格的基础上，其实还有很多不同的技术的穿插运用，比如CG、手绘、舞台布景等。应该说，《魔弦传说》是一部混合了各种不同技术的动画电影，这正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想，这也是莱卡作品发展的方向。

澎湃新闻：是否有鉴于定格动画的特性，在电影中刻意设计了一些情节？

奈特：并没有。《魔弦传说》历经五年成片，第一年我们全都在打磨剧本和人物，力图使故事更有感染力、人物更丰满，完全不去考虑技术上是否可行。进入制作阶段后，的确常常碰到瓶颈，心想“天哪，这段该如何拍啊，太难了”，这时候才会考虑究竟如何将定格与手绘、CG结合才能达到我们想要的效果。

之所以在构思故事时不去多想技术上的问题，是因为我们有信心定格动画能呈现任何类型的故事。我们不惧怕技术障碍，因为攻克障碍意味着学习到新的技巧。这点在我们的第一部作品《鬼妈妈》里就得到很好地体现，它的整个制作在一间屋子里就完成了。《魔弦传说》的故事格局更大，需要用到更多元的材料和技术，但秉承的制作理念是相同的，就是希望用更丰富的想象力去突破技术的限制。

澎湃新闻：为什么后来久保的妈妈会化身为猴子、爸爸会化身为甲虫而不是别的生物呢？

奈特：首先我们想创造一个看上去不那么像一家人的组合。一方面这显得很有趣，另一方面父亲、母亲与孩子本来就不可能完全相同，可能在彼此不同的人生阶段需要不断磨合。

久保拥有严母慈父。妈妈法力无边、不怒自威，同时也会给予孩子无微不至的关心，动物中最接近这一形象的就是与人类相似的灵长类。你可以看到在电影里，久保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是感到害怕的，但随着剧情的发展，又会发现它很关心久保，观众和久保一样，对这个角色的认识有一个转变的过程，这点很有意思。久保的爸爸因为受诅咒而变成甲虫，看上去似乎有点恶心，但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甲虫其实是力量和变化的象征，这也预示着他的真实身份。

当猴子和甲虫走到一起，一黑一白、一女一男形成了阴与阳的对应，看似不搭界，却因为保护久保这个同一目标，即便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但他们已经成为本质意义上的家庭。

无法掌控票房，只能完善作品

澎湃新闻：你曾提到过宫崎骏对你有很大影响，指出他的作品里出现的欧洲并不是如同纪录片一般的真实，而是他自己内心勾勒的影像。在《魔弦传说》里，你是否也是按照这样的理念创造了一个东方世界？

奈特：没错，《魔弦传说》是以亚洲为背景。过去我的父亲为了公司业务常常会飞来亚洲，我跟着他在30年多前就第一次造访了日本和中国。当时我真是大开眼界，看到的是和美国完全不同的文化，它们留在了我的脑海里。产生兴趣后，我进一步了解了东方的神话、哲学、音乐、电影，久而久之它们成为我创作的灵感来源。当我想要制作一部动画电影时，自然想到要去致敬那些对我产生影响的东方文化。

这正如同宫崎骏电影里的西方世界一样。他不是通过肉眼去观察，而是去捕捉那些为他带来灵感的形象。《魔弦传说》里呈现的是我的理解的东方哲学与文明，而不是一板一眼的现实写照。可以说，《魔弦传说》是我写给东方的一封情书。

澎湃新闻：之前的莱卡作品的票房都超过了1亿美元，目前《魔弦传说》的全球票房还没到7000万美元，对此你怎么看？

奈特：长话短说就是“不满意”，但其实感觉还是很复杂。从一个讲故事的人和艺术作品的创作者的角度来说，我当然希望它能被每个人所知，我们拍摄了一部美丽的电影，也认为人们能从中有所得，可能观影的愉悦，也可能是人生的启示。从生意人的角度来说，票房越高，我就能有更多的钱投入工作室，在拍摄上更精益求精，也能拍更多的电影。

不过，票房本来就和档期、电影市场的大环境等很多因素相关联，不可能完全由我们掌控。我们所能掌控的只有作品本身，至少我很为这部电影骄傲。

澎湃新闻：有没有可能因为影片以东方为背景，跟美国观众的观影趣味之间存在文化鸿沟？

奈特：这真的很难说，的确没多少美国电影以东方为背景，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一些观众会将它拒之门外。但我相信但凡看过这部电影的人，一定都能理解它所表达的主题。

澎湃新闻：你是CEO，现在又成了导演，这有点像是既当教练，又当选手，你是如何平衡这两个身份的？

奈特：哈哈，没错，我是自己的老板。在我成为CEO之前，我就是从事动画创作的艺术家，而在我成为CEO之后，又要考虑生意上的事。我还是花了点时间适应这两个不同的身份。作为艺术家，你总是会关注创作的细节；作为CEO，你必须从全盘来考虑。有时候会产生矛盾，但我渐渐发现“教练”的身份能够帮助我更好地分派各种资源，而“选手”的身份，也会让我一直不忘初心，懂得一部作品不仅仅是收支平衡表，没有艺术表现上的创新，一切都毫无意义。

崔维斯·奈特

澎湃新闻：去年全球各地出品了不少优秀的动画作品，除了《魔弦传说》之外，有哪些是你喜欢的呢？

奈特：的确，我们正值动画电影的黄金时代，动画从未如此受欢迎，也从未有那么多的人从事这项创作。我认为去年的《疯狂动物城》是迪士尼历史上最好的作品之一，它风趣幽默又温暖人心，同时蕴含着严肃、能体现时代精神的主题；是成熟的娱乐产品，也是不落俗套的艺术佳作。我想这应该是所有动画电影的追求。

我也很喜欢由吉卜力出品、迈克尔·度德威特执导的《红海龟》，它在近年诞生的动画电影中独树一帜，艺术感很强，能给动画人带来一些新的启发。

还有美国的《香肠派对》，虽然我个人并不喜欢它，但是很高兴看到讲述不一样故事的动画电影。

把以上三部放到一起看，你会发现动画的包容性和表现力非常强，任何偏好的观众都能找到想看的那一款，我觉得这对于动画电影的发展很重要。

澎湃新闻：会继续自己当导演吗？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奈特：事实上，当我们在制作《魔弦传说》时，已经启动了另一个拍摄计划。这部新作预计将在2018年春天问世，包括故事大纲、角色、配音演员之类的具体内容很可能会在下月公布。它跟莱卡过去出品的动画都不一样，我就是喜欢不断尝试新的挑战，常常不知不觉五年就过去了，当你回望时，忍不住惊叹“哦，上帝，居然花了那么多时间”。不过我们从不会刻意加快速度，可又有那么多故事想拍，于是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同时开工，顺其自然看哪部先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