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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的彩虹合唱团:娱乐与信息时代的起手式

王丹青
2017-01-21 17: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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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临近,即将汇入返乡大潮中的年轻人们又要面对每年一遇的长辈围攻了。就在这个尴尬的关口,1月17日,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以下简称彩虹合唱团)的最新单曲《春节自救指南》影片上线,瞬间受到无数注定要被家人“关切”的网友的热捧。

这首新晋的网络“神曲”的表演者彩虹合唱团,受到网友的广泛喜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2016年初,一首原本作为演唱会返场曲目的《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横空出世,其幽默调侃的叙事风格搭配上合唱团成员的西装礼服,在上海贺绿汀音乐厅高大上的木质舞台间带给观众一种不同以往的跨界(crossover)体验。

然而,这样一支以网络“神曲”走红的合唱团却并不是以搞笑作为主业的。沿着那首找钥匙的搞怪歌曲,我们不难从视频网站上发现这个合唱团更为严肃、高雅的作品。虽然合唱团现在的成员以业余声乐爱好者为主,但草创之初的彩虹合唱团,其实是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学生组织的一个兴趣小组。而合唱团中身兼词曲作者与指挥的团长金承志,更是地地道道的科班出身。曾于中国音乐学院与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就读的金承志,专业基础甚为扎实,即使是从搞怪的作品中,还是可以听到他在音乐上的巧思,更不要说彩虹合唱团曾经演唱的《泽雅集》、《净光山晨景》这样的严肃作品,更是饱含了一种江南士绅式的人文关怀。

看似阳春白雪的合唱艺术融合搞笑的歌词与音乐元素,受到大众的欢迎,说来新鲜,但也不是无迹可寻。作为严肃音乐的一个门类的合唱其本身的历史中就存在无数次与大众文化碰撞、融合的片段,合唱也就刚好成了桥接严肃音乐与大众文化的一个桥梁;在娱乐工业与信息技术蓬勃发展的当代,属于社会大众的流行文化越来越容易通过各种渠道影响学院中的音乐家,使得掌握了专业技能的艺术精英们走出“象牙塔”;而消费主义的爆炸更是把跨界的表演艺术转化为精致的商品,摆上货架。

《春节自救指南》影片截图

合唱团在严肃音乐与大众文艺中的位置

严肃音乐的表演形式与大众文化的内容元素融汇在合唱里,并不是历史中的一个偶然。回看合唱的历史,虽然公元6世纪末出现的“格里高利圣咏”(Gregory chant)被看做是西洋合唱的起源,过去的千余年间合唱也同其他的严肃音乐形式一齐经历了文艺复兴、巴洛克、古典主义几个历史时期的流传与转变,但其内容仍然是以宗教题材与宏大叙事为主的。而到了浪漫主义时期,随着欧洲各国民族主义思潮的流行,合唱曲目也开始从各民族的传统文化、民间音乐中汲取养分,从歌颂上帝与君主转向了对庶民文化的关怀。20世纪中期,“室内合唱”(Chamber Choir)的出现进一步地打破了合唱团人多势众的架子,歌曲内容也变得更加轻松愉快,更贴近大众的日常生活了。

当合唱于20世纪初传入中国——即中国近代音乐史中的学堂乐歌时期——时,也是同彼时如火如荼的大众音乐/艺术教育实践结合在一起的。“群众歌咏”出现在代表进步的西式学堂里,把来自欧洲与日本的歌曲填上中文歌词,由最具活力与勇气的青年学生演唱,构成了近代中国与西洋世界接轨的新文化实践的典型图景。而在抗日战争与解放战争时期,合唱更多地与救亡图存、宣传革命联系在了一起,更频繁地出现在中国的都市与乡村,成为启发民智与动员群众的文化战线上的有力武器。新中国成立之初,合唱仍然是人民群众音乐生活的重要形式之一,虽然内容仍然以歌颂革命历史,号召建设祖国这样的宏大内容为主,但配合国家文化生产中的群众路线,新中国的合唱洋溢在工厂、学校、部队与田间地头,仍然牢靠地与广大人民群众的劳动生活结合在一起,与传统西洋合唱庙堂音乐的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改革开放之后,曾经被宣判为“资产阶级情调”的西洋严肃音乐在中国得到了复苏,更新颖的音乐形式从国外一步步引入,在一批杰出的音乐家的努力下,合唱这种西洋的音乐形式也更多地与本土的民族音乐结合在了一起。

我们可以说,无论西洋还是本土,合唱都是与社会大众接触最紧密的严肃音乐形式之一。合唱容易被人欣赏,是因为比起器乐演奏,合唱对于场地和器材的要求最少,表演最容易实现;而通过歌词传情达意,也比单纯的器乐声响对于“耳力不佳”的大众更为友善。合唱也容易让人参与,比起器乐对演奏技术的严格要求,或是独唱的声乐形式对于表演者嗓音的强调,合唱因其以追求整体效果作为基本出发点,而更容易吸纳业余的音乐爱好者参与其中。

合唱这种音乐形式本身的包容性为合唱的流行化、通俗化建立了良好的基础,所以彩虹合唱团比起其他严肃音乐团体能够更迅速地出现在社会大众的视野之中绝非偶然,实在是因为彩虹正是出现在合唱这种融汇雅俗的音乐形式之上。

彩虹合唱团表演现场 

跨界——娱乐与信息时代的起手式

当历史来到新的千年,娱乐工业与信息技术成了中国社会经济的新增长点。全新的视听娱乐形式吊足了观众的胃口,演员唱歌的综艺节目叫“跨界歌王”、演艺明星做饭的节目叫“星厨驾到”,甚至如果你想看各种毫无基础的人跳水或是完成军事训练都能找到对应的真人秀。当代的娱乐工业呼唤又催生着各种跨界文艺形式的出现,彩虹合唱团会带上狗耳朵演唱《感觉身体被掏空》也就不那么让人感到意外了。而互联网上的病毒式扩散也使得各式新奇有趣的玩意儿可以快速地向大众传播,微博与微信朋友圈成了大部分都市年轻人与脑力劳动阶层获取资讯的主要渠道,视频、贴图、网络流行语穿梭其间,影响着每一个连着信息高速路的人。当我们观看彩虹合唱团的几首“神曲”影片时,最直接让人引起共鸣的,便是金承志对于各种网络流行文化元素的挪用与拼贴。当我们看到了影片中的“北京瘫”、听到了“你妹”、“木有”还有那许多只有网友调侃与自嘲时才会出现的生僻字(皛垚壵嚞刕鱻森,谐音小垚撞着李先森;刕鱻森鱻舙龘犇,谐音李先森嫌弃他笨)时,成日混迹于网络世界的当代观众便能一下子抓住其精髓。

严肃音乐跨界大众文化,若要细究也的确不只是近年来的事。20世纪下半叶,欧美和日本娱乐工业率先起飞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可以从当时的电影、动漫配乐中听到管弦乐团的配置了。无论是Hans Zimmer还是久石让,配乐大师的精妙创作不仅让电影、动漫这些多媒体的文化产品增色不少,更使得这些娱乐消费品成为大众接触严肃音乐的平台。而在这个过程中,通俗文化对高雅艺术的反渗透也默默地发生着。正如我们听到一段耳熟能详的配乐作品时,即使剥离了画面,我们的脑袋中仍然可以显现出猫和老鼠的经典形象;或是德国重金属乐队蝎子乐队(The Scorpions)与柏林爱乐乐团的合作早已成为许多摇滚乐迷心中的经典。而在中国,诸如赵季平或谭盾这样的音乐家同样可以让大众不进音乐厅而只是打开电视或走进电影院便能欣赏到精致的严肃音乐作品;或是像崔健、汪峰等颇具影响力的摇滚/流行音乐人,虽是科班出身,却也玩起了更加通俗的音乐。

互联网的时代,具备严肃音乐形式的文艺作品成为网络热议话题,彩虹合唱团的歌也不是破天荒的头一个。2010年,民族声乐家龚琳娜的作品《忐忑》北京新春音乐会上出现后,也迅速变成了“网络神曲”。当然与彩虹合唱团的歌曲直接吸纳大众文化元素不同,龚琳娜与其夫作曲家老锣在对《忐忑》的创作过程中,仍然抱持着改造中国民族音乐的实验动机。只不过当这对严肃艺术家夫妇一跃成为“网红”之后,从他们的作品《法海你不懂爱》、《金箍棒》里便鲜能看到《忐忑》那样的实验精神,反而更像是一种对于俗文化的让步。

那么再让我们将焦点重新拉回到彩虹合唱团身上,当这个严肃的合唱团因为《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及《感觉身体被掏空》等搞怪作品而走红网络后,团长金承志接受了《现代青年》杂志的采访,表达了他活在当下,和当下发生关系的创作理念:“我们正生活在当下的空间中,有很多事情在当下发生,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记录者,真诚地记录当下的生活,用我的音乐去表达,我希望自己能够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生活,我觉得这是活在社会中的人的乐趣。而歌曲想要表达的生活观念就是平和,平静地面对生活,对生活充满期待”。(金承志:当指挥家成为“网红”,《现代青年》)由此可见,彩虹合唱团的创作动机与龚琳娜老锣夫妇有很大的区别,彩虹合唱团的创作者金承志作为一个80后的年轻人,他的日常生活中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大众文化或通俗文化的元素,对于网络流行语的运用和对流行音乐片段的拼贴(如《感觉身体被掏空》中对FC游戏《功夫》的配乐,及流行歌曲《暗香》的使用)发生得自然而然;或许也是因为金承志本人是一个曲艺和相声的爱好者,所以彩虹合唱团中的幽默感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或更直白地就翻唱了《五环之歌》(一首由相声演员岳云鹏在相声作品中改编自《牡丹之歌》的歌曲,经由彩虹合唱团的再次改编,我们便一下子见证了严肃音乐与通俗文化间的双倍翻转)。

在这个科班出身的“严肃”音乐家身上所展现出的多种文化元素的张力与扭结,一方面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完整的人的多重面向,即一个兼具相声爱好者与网友身份的指挥家有条件也被允许在一个业余的室内合唱团中尝试新颖的嬉闹风格;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窥见大众文化是如何通过对严肃音乐创作者个人的影响而渗入严肃音乐作品之中的。古典时代的音乐家们有着怎样的日常生活我不得而知,但是新时期的中国年轻人基本上还都是玩过游戏机、看过动画片的一代,没有16世纪欧洲的宫廷生活,也没有西洋上流社会的审美洁癖,所以假使某一天彩虹合唱团的歌曲中出现了“我想死你们了”这样的话语,应该也不会有人感到意外,毕竟当代中国的年轻人身上都堆叠着多种文化身份,高雅艺术和通俗文化之间的学科(discipline)间隙也没有那么泾渭分明。金承志的创作技术或技巧足以让他在单一合唱作品中实现严肃音乐与大众文化的融合,具体化了他身上复杂的文化身份以及他所能接收到的各种文化元素。

自娱自乐的创作会成为商家的命题作文吗?

然而,彩虹合唱团的跨界作品之所以可以一再涌现,也不仅仅是依靠创作者金承志个人的能力。当我们发现彩虹合唱团的跨界作品也不仅仅是作为严肃的合唱表演后的彩蛋出现,而变成了某购物网站“双十一”活动的广告歌曲时;当自娱自乐的搞怪尝试成了广告歌曲,成了商家的命题作文;源自《泽雅集》中的佳句“大口吃瓜”、“快意飞马”也成了描述网络购物爽快感觉的广告词时,是彩虹合唱团把音乐玩出了花样吗?

从音乐会彩蛋到广告歌的转变不仅是表演情境的转移,还是创作动机的改变。如果以金承志所言,他创作音乐的初衷是为了记录当下的生活,那么在这首广告歌里,潜在的发言主体是企业,是要求“logo要大”的赞助商。当歌声传递的灵性成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工业制成品,或是流散在网络世界的迷因(meme),合唱这种艺术形式本身包含的连接严肃音乐与大众文化的进步属性便转而成了商品化最好的切入点。

这倒也不是说艺术家就应该穷困潦倒地过苦大仇深的日子,无论是专业的音乐家还是业余的合唱团团员,经济人在市场环境下自然也就会显现出市场主体的面貌。无论是翻唱五月天乐队的流行摇滚歌曲《拥抱》,还是用弹幕作为影片中歌词的展示方式,我们都能在彩虹合唱团的身上依稀看见消费社会中的自身所呈现出的特质。从这个角度看,彩虹合唱团确实也依金承志的理念记录了当代中国都市年轻人生活的样貌。笔者所关心或担心的是,在艺术创作的链条里,音乐家对其音乐作品的把握是自主的,影响创作的决定性因素是灵感和技能,可当彩虹合唱团的歌曲因其具有易于大众接受的特点,而成为商品时,那这件事就可能离艺术有点疏离了。

    校对:余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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