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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作者的匿名写作让小说如此透明

俞耕耘
2017-02-03 16: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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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

“埃莱娜·费兰特”只是一个永不露面的作家笔名,我们一无所知——性别、身份、真实姓名。能确定的是,这是位意大利作家(因为毕竟要签约出版,有个国籍才好办)。1992年,作家发表首部长篇小说《讨厌的爱》,受到关注;2011到2014年,“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相继出版——“费兰特热”如彪悍的气旋,在全球出版洋面生成。

费兰特为何会热?如果不讨论小说,我们似乎也能找到一些答案。比如,因为读者稀罕。小说出版很难跳出“熟人社会”的框框,处处是人情,哪里无关系?谁会给一个匿名作者出版首部作品?这将意味着,出版商没法儿宣传,没有说辞。少了作者简介、名人作序,腰封的“联袂推荐”、“获奖履历”怎么填?作家用笔名发表作品,司空见惯,但费兰特厉害了,压根不准备现身。

这就像人家根本不和你讨论美妆和衣品,直接说:“来,咱们比胴体。”我们见过太多人“以名出书”,真正“因书成名”着实太少。即使是大作家,化名写作后,也难免遇到退稿的尴尬(罗琳阿姨就摊上过这种事儿)。署名是赋予作品权威的快捷键,匿名则放弃了系统自带的光环魅影。

然而,费兰特的匿名是考虑得失后做出的计算。“要解释我(保持匿名)的这个决定很难。我只能告诉你,这是我和我自己、和我的信念的一次赌博。我相信,书――一旦被写出来就不再需要他们的作者,如果它们真的足够好,它们迟早会找到自己的读者”。这几句回应,被很多文章反复引用,表面看就是钱钟书“只管蛋,别管下蛋鸡”的意思,可如果你看到“赌博”一词,就能明白费兰特绝不仅仅为了免受“打扰”,而是要拿匿名作“赌注”,赢得作品本身无与伦比的成功。

好奇是读者的通病,想象就是一种催情。面对一无所知,媒体和评论者是一厢情愿的――断定作品出自女性手笔。然而,这种推论建立在思维惯性上,别忘了杰出作家往往是例外的反常。

“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人称的“女性独奏”,就一定说明是“自传性”写作?“女性意识”和“女性世界”的幽微深曲,男作家就一定不可能“代拟”?费兰特把这种简单臆测,通通报废了,告诉你与其瞎猜,不如别猜。“如果这里的自传你是指用个人的经历来填充一个创作出来的故事,那么几乎全部是这样的。如果与之相反,你问的是我是否在诉说自己的个人故事,那就完全不是了。”事实上,我们惯于在作家的不同作品里找寻一种风格,但当作家缺席,我们顿时无解了:“不仅会从一本书到下一本之间的发展中看到不同的手笔,甚至会从上一页到下一页之间看到差异。”

费兰特此言,显然嘲讽了猜测者的徒劳:你们连是否出于一人之手都不能确定,还能分出什么男女手笔?既然,维多利亚时期的勃朗特姐妹,能用没有性别特征的化名,暗渡性别成见,写出与男性作家无异的作品;尤瑟纳尔能写就男性气概,简·莫里斯也可游走阴阳——那么,设想一个男性作家高度移情,“透视性别”,又有什么不可能?匿名带来了附加的快感,智力的优越。

有时,你会困惑,费兰特匿名的本意是什么?如果梳理一下历史上的经典案例,不外乎几大原因:逃避审查、维护名誉、防止迫害、自我游戏。从内容看,不是挑战了“性的伦理”、“道德禁忌”,就是高度的“政治敏感”与“暴露批判”。如女性的“抽屉式写作”,没有地位,不化名就拿不出手;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嘲讽法兰西学院,又怕得罪权贵;奥利以笔名发表《O的故事》,施虐受虐,血脉贲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们都有惊人相似,这就是被迫匿名,最终往往半途而废,不是妥协,就是未遂。J.K.罗琳,或许是个例外。她抛却《哈利·波特》的盛名,化名罗伯特·加尔布雷思(Robert Galbraith),出版《布谷鸟的呼唤》,期待得到读者“不加修饰的反馈”。这就像一次作家发起的“民调”,有了结果,罗琳当然还会现身。

费兰特的小说显然不属于上述任何类型,内容没有僭越,而是自愿匿名。直到读完《我的天才女友》,我才自觉似乎知晓了费兰特的用意――“匿名”是小说意义的生成,作家是“小说里的一生”。这也正是小说开篇,六十多岁的莉拉抹除一切生活痕迹,彻底失踪的原因。显然,莉拉隐匿和作家匿名来自同一种欲望。有意思的是,偏偏有位女性友人――埃莱娜要铭刻对方生命的每个时刻,重述她们六十多年的亲密关系。《我的天才女友》奠定了那不勒斯底层社区狂乱焦灼、阴郁潮湿的空气。两个女生间的归属占有、惺惺相惜、对抗竞争与羡慕同情,就像为女性心灵做了核磁共振,让你看看每个切面的情感纹理。

我并不认为,费兰特只想写部关于“女性友谊和战争”的史诗。因为,这不全是友谊——“互帮互助的同时也在互相掠夺,窃取情感和智慧,让对方失去力量。”甚至,你会嗅到一丝虐恋的蛊惑:一边体会对方造成的痛苦,同时又想受到引领,归属、效仿并成为对方,如此疯狂。这也不是战争,她们依赖一种相互成全的情感寄予。虽然,无论是学业、身体发育、恋爱经验,她们都想比个快慢高下。但是,她们的生活永远在别处,只有依靠对方的轨迹才能获得圆满。

为什么费兰特能把这种关系写得如此胶着,繁复得就像洛可可般的浸润旎丽?因为,费兰特的匿名存在早已分裂、投射在莉拉和埃莱娜两人身上:一半是莉拉的决然消失(作家匿名的隐喻),一半是叙事者埃莱娜(注意埃莱娜·费兰特的双关)。这就像最高明的棋手,最终只能和自己交战,分饰黑白,下盲棋。因而,“那不勒斯四部曲”是史诗,却是“心理行动的史诗”。费兰特自言:“那条线索(社会学线索)延续到了现在。但是我把历史背景降到最低。我更喜欢把所有东西写进人物的行为中,外在的或者内心的。”

如果说匿名给小说带来了何种气质,我想就是情感价值的丰饶、多义和混沌。《我的天才女友》在一个成长小说的外套下,承载的是“影响的焦虑”与“知识的可能”。莉拉天资异禀,半路辍学,最后正应了张爱玲的名句:天才的女子结了婚。她在坚定强硬时,会让埃莱娜变得迟钝模糊。然而,她只是最先领路、中间改道的半截子天才。埃莱娜却在从属中得到了才华,“这种才华让莉拉感到迷惑,也让她为之目眩”。

到底是知识还是财富,才能改变庶民的命运?在莉拉看来,知识是为了攫取财富,那不如嫁给财富,忘却知识。由此,她不再惦记拉丁文,去写小说和做鞋子,背叛了自己。即使埃莱娜坚持学业,也同样陷入迷惑,哪种知识才能掌控生活?费兰特的深刻在于写出了一个人不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的痛苦,你只能目送伙伴替你试试。

匿名让费兰特借助“编排的谎言”写出“心灵的真相”、“透明的情感”。费兰特属于和卡尔维诺一样的人:“认为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因此我不提供传记资料。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东西。但我从来不会告诉你真实”。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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