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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郑子宁:衰微中的常州吟诵——从周有光说起

郑子宁
2017-01-25 15:0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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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瑞周有光老先生于2017年1月14日,一百一十二岁生日的次日辞世。他漫长的一生经历了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涉足的领域涵盖经济学、政治学、语言学,人生的丰富程度和贡献世所罕见。

绝大多数人了解周有光老先生,主要是因为他对汉语拼音方案的贡献。的确,汉语拼音对现代中国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它终结了晚清到民国汉字拉丁化“万马奔腾”的乱象,并从根本上改变了汉语教学的方法。

然而,周有光老先生还有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身份,即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常州吟诵”的代表传承人。

常州吟诵的另一位代表传承人,翻译家屠岸,现居北京

周有光老先生于190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明清以来,江南一直以经济繁荣文化发达著称全国。常州虽然始终处于引领全国风尚的近邻苏州的阴影之下,但也属于文教发达之地。明清常州府城及附郭县武进和阳湖共出进士五百一十五人、状元五人,在全国处于领先水平。

进士状元多的背后,是读书人多。明朝朝鲜人崔溥遭遇海难,流落浙江,获救后一路沿运河北上归国。他回朝鲜后对江南读书人之多、识字率之高印象深刻——作为朝鲜两班大夫的一员,崔溥汉文修养相当好,汉语口语则不怎么灵光,一路与中国人交流主要依靠笔谈。对自己交流顺畅的江南地区,崔溥如此评价:“且江南人以读书为业,虽里闬童稚及津夫、水夫皆识文字。臣至其地写以问之,则凡山川古迹、土地沿革,皆晓解详告之。”常州府城更是获得了“府即延陵郡吴季子采邑,湖山之美,亭台之设,自古称道”的极高赞誉。

对读书人而言,诵读诗文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常州吟诵的产生正仰赖当地兴盛的读书风气。

常州吟诵的产生

当代中国人不管是读现代白话文还是古代诗文,一般采取直接朗读的方式。但是,这并非中国一以贯之的传统。相反,中国古代的韵文一般需要配乐,以近乎演唱的方式读出来。

唐朝以前的韵文到底如何演唱已经了无踪迹,我们无从了解,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唐朝诗人雅集,吟诗作赋之时,是会把作品按照一定规律唱出来的,并不会像现代人那样直接地读出来。

就词曲而言,它们作为音乐文学的地位则更加清晰。宋词和元曲都有所谓词牌和曲牌,所谓牌就是一套相对固定的乐谱。在有乐谱的前提下,填词作曲的文人则需要按照乐谱的旋律,选择声调适当的字填入谱中,以取得声乐和谐的演唱效果。

由于年代久远,现今我们对残存的词曲谱的认识较为有限,复原尝试的可靠度尚存疑问。但是作为中国音乐文学传统的继承者,肇始于明代的昆曲却为我们了解当年的词曲音乐提供了难得的机会。

昆曲清唱几乎完整保存了明朝人的音乐文学传统,其源头更可上溯宋元以来的南戏和北曲

昆曲中,所有的曲牌都以工尺谱的形式标定曲谱。其中不少曲牌和宋词词牌和元曲曲牌一致,如《菩萨蛮》《粉蝶儿》等宋词中常见的词牌,均在昆曲中有使用。虽然昆曲曲牌的音乐旋律未必和比它更早上几百年的唐宋时代完全一致,却是我们这个年代欣赏古人音乐文学最靠谱的方法。

尽管中国音乐文学传统源远流长,吟诵的产生也和音乐文学传统息息相关,但是常州吟诵的出现却并非用来抒发感情。

如果给一个当代的中国人播放传统常州吟诵的录音,多半会觉得旋律单调不堪,极其乏味。倘使说昆曲的旋律虽然缓慢,却富于变化,常州吟诵则调式较为有限。这和常州吟诵的目的有关——吟诵是背诵古诗文时,用较为简单重复的旋律以帮助记忆文字之用,而非用以欣赏音乐。

作为常州府和武进阳湖两县全体读书人普遍掌握的技能,常州吟诵不用来表演,而是辅助记忆的手段。因此,和当今许多新出现的吟诵或诗朗诵流派相比,传统的常州吟诵相比之下可谓朴实无华,也远谈不上动听。就使用的范围来说,常州吟诵也远不仅是用来吟诵韵文,各种散文也可以用来吟诵。如《左传》的开篇故事《郑伯克段于鄢》就是当年常州稚童开蒙学习吟诵时最常用的文本之一,一向被当作“小学生读书腔”。

不过,虽然吟诵不比唱歌,自由度相当高,有些最基本的规矩还是需要遵守的。传统的常州吟诵旋律和字调大体贴合,而基本符合平声较长、上去入三个仄声较短的规律。尤其是入声,在吟诵的旋律中,一定是极短的。就不同文体而言,常州吟诵古诗和古文整个调子较低,节奏较快,拍子简单,异乎其他地方的吟诵,应是常州本地发展起来的旋律。而吟诵律诗时,则节拍舒缓,拍子复杂,和其他地方流行的吟诵较为接近,可能反映确有历史传承关系。而在常州内部,各人的吟诵大同小异,差别主要在一些小腔上,算是个人的创新,大的旋律则相对统一。

赵元任对常州吟诵的记谱,出自他1961年的论文《常州吟诗的乐调17例》

常州吟诵用什么话

常州地处长江下游的江南吴语地区,虽然离开明清官话的起源地南京仅仅一百五十公里不到,语音却大不一样。明清以来当地方言和通行的官话相差极大,以至吟诵究竟应该用什么语音也成了一大问题。

由于缺乏有效的录音介质,我们已经无法得知明朝常州吟诵的原貌。然而,根据明朝传教士利玛窦等人对明朝语言使用情况的记录,当时南方各省的读书人和上流社会在正式场合统统使用官话。以此推断,使用场景较为庄重的常州吟诵当时也很有可能采用官话。

但到了清朝,南方用官话的风气却在很大程度上消退。极南的闽粤地区当地人完全不晓官话,以至于雍正皇帝设立“正音书院”自不必说。就算是离开南京不远,且和北方官场交往密切的江南地区,官话的普及程度也大大降低。因此,在常州读书人的圈子里,常州方言的地位逐渐升高,并且慢慢侵蚀官话的使用领域。就算是极严肃的吟诵,也改为以常州方言进行。

利玛窦,原名Matteo Ricci,曾在中国南北广泛游历,在当时被称为“南京省”的江南地区居住甚久

清朝光绪年间著名的小说《儿女英雄传》里有个叫程师爷的角色,正来自常州。这位师爷显然是饱学之士,说话谈吐极尽文绉绉之能事,各种成语典故几乎是顺手拈来。平时说话也能打点京腔。但凡拽起文来,家乡口音就会立刻冒出来,语音佶屈聱牙,书里以北方人为主的诸多主角时有听不明白的情况出现。如书中第三十七卷中程师爷就说道:“顾(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鸭(学)为箕;良雅(冶)滋(之)子,必雅(学)为裘’。顾(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顶(庭)训,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伞(斩)快(愧),伞(惭)快(愧)!嫂夫纳银(二字切音合读,盖“人”字也)。”和当下的常州方言近乎一致,书中除了经常和程师爷打交道的安老爷,无人能懂。《儿女英雄传》的作者文康本是满洲镶红旗人,却能对江南人的语言习惯有如此精到的观察,可见应是遇到的江南人多数如此,见怪不怪了。

据常州籍大学者赵元任回忆(他的童年和《儿女英雄传》时代相差不远),小时候他随在北方当官的祖父居住时,家人平时言谈普遍可用官话,但是凡读起书来则只能用常州方言。家里请来的河北先生因把入声字“毓”教成了去声字“逾”(两字常州方言不同音),就立刻丢了饭碗。

赵元任,出生于天津,幼年在北方长大,原籍常州

无论如何,在已有留声技术的时代,我们能听到的常州吟诵已是全用常州方言。当然,虽说是常州方言,但是吟诵毕竟是供读书人念书之用,根子上仍然受到官话传统的影响。吴语方言往往有比较明显的文白异读现象,即同一个字在口语中读一个音,书面语中读另一个较为接近官话的读音,像“人”字常州方言口语音同“宁(nin)”,书面语中音同“神(zen)”;上面程师爷引用的“良弓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裘”中的“学”也采用了同“钥”的文读音(yah),而不用同“涸”的白读音(ghoh)。常州吟诵中,原则而言,所有有文白异读的字字音悉用文读音,不用白读音。

周有光老先生曾经在采访中说到常州方言不好听,也不怎么会说了。老先生如何在不说常州方言的情况下传承常州吟诵,不得而知。

尽管常州吟诵既不算好听,也谈不上多有传统,却是很多常州游子对家乡最为深刻的记忆。赵元任自1939年以后长期居住美国,却发表了多篇关于常州吟诵的论文,并灌录吟诵唱片。他于1982年病逝美国,据家人记述,去世前老先生始终低吟诗文,萦回的吟诵声至死方休。

私塾教育的结束让1930年代以后出生的常州人少有能会常州吟诵的。曾经全县读书人都能掌握的基本功,已经成为极少数“非遗传承人”薪火相传的“文化遗产”。周有光老先生的去世让本已衰微的常州吟诵更加前途渺茫。让这种已经失去时代和环境基础的文化现象安静而有尊严地走完剩下的路,或许比强行“传承”后以荒腔走板的形式再次粉墨登场,对它更为友善一些。

赵元任吟诵录音: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CLE1ReYIEo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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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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