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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的“年”︱最忆新疆,军营大院里肆意撒野的“年”

秋尘
2017-02-01 13:1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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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少是有些过年情结的。这大概和家教有关。

记忆中最早的“过年”,是在新疆了。在军营的家属院里,没有老人,都是些来自五湖四海、年轻力壮的随军家属们和他们的孩子们。大人岁数大的估计也未及不惑,所以,是一块年轻人的地方。那地方方圆不大,数来数去,不过百来家,因为编制的关系,家家也都大体认识,像一个枝蔓丛生的大家庭。但和传统大家族不同的是,大家来自天南地北,没有一个统一的过年习俗。现在看来,我们那时候的年过得是不伦不类,没有约定俗成的礼节、没有统一的祭拜和祈福,没有严格的长幼之别。所谓的过年,不过就是孩童时代最计较的吃、穿、玩了。那可都是一年中最好、最新、最过瘾的吃、穿、玩呢。

吃,不用说了,家家都把好东西存到了过年。过年的吃与平日的吃差别太大了,不仅可以敞开肚子大吃,爱吃多少就吃多少,爱吃什么就吃什么,还可以爱上谁家吃就上谁家吃——那是一年中最自由、最无所顾忌、最随心所欲的“吃天下、吃四方”的时候。即便像我妈妈这种并不太善烹饪的主妇,也会大做特做,不仅做足自家吃的,还要做出额外给邻里的份额。她拿手的都是南京老家的东西,有炸豆腐丸子、开口笑,有时候也会炸些油条、馓子、麻团什么的。不过我印象中,她炸出的油条像油棍,馓子不成形,麻团像麻饼。只是因为平时不太能吃到,还是极喜欢的。我妈妈还有一个拿手的是红烧鱼肉,也是我现在最怀念的一道菜。鱼是咸鱼,四方大块,和五花肉一个大小,却有着不同的花纹,在浓汁晶亮的砂锅里,我总是能一眼就看得出鱼来。可惜现在到处都难买到那种大块咸鱼了,旧金山、奥克兰中国城里卖的广东的咸鱼或大或小,离那个差得太远太远了。我尝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得作罢。偶尔和母亲提到这道菜,她都感叹:那时候的东西就是好呀,怎么吃都香。

如果我爸爸不很忙,一定会给我们做蛋饺。这可是他的绝活。那蛋饺黄澄澄的、肉蛋齐香,总也吃不够。印象中,也只有过年才吃得到的。那可是一个功夫活儿,拿着一个圆头勺子,直接在火上,一个一个地做出来的,然后再一个个码在锅里一起炖。所以,做一次就是大半天,然后东家送、西家给,我们也能吃上好几顿。我妈妈不耐烦做这个,从来都没有做过。几年前,父亲来旧金山,我曾经让他做过一次,便也学了来。不过,现在会做了,却并不觉得那么好吃了。

在吃与穿之间,我妈妈绝对更在乎穿。年前很久,她就会开始唠叨起来,说过年的时候,我们会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裤子、什么样的鞋子,甚至配上什么样的围巾或什么样的帽子。她特别喜欢把我们打扮得里外、上下都焕然一新,有时候连内衣都不例外。即便行头不是崭新的,也是她亲手翻新过的,比如棉袄、棉裤,一定是她亲手拆过、洗过,棉花可能重絮过的,或添了新棉花。在我的童年岁月的印象里,妈妈花在缝纫机上的时间,要比锅台前多得多。好像只要过年那天,我们穿得体面了,就注定了我们家这后面一年的日子都会过得富裕、过得光鲜。而作为妈妈,我们走出家门时,看上去比别人家的孩子靓丽、清新,似乎就表明她比别人家的妈妈更好,更称职一般。

所以,小时候的我们家孩子,从来没有在穿戴上输给过周围的孩子。

不过,我们家“爱穿”这个传统,并没有顺利地从我妈妈那里继承到我这里。这大概和小时候比较调皮招惹了不少打骂不无关系。

记得有一年我穿了一套崭新的女兵军装,自然大年过得很招摇,放了很多鞭炮,搞得那天晚上回家也很晚。第二天一起床,便发现我的新军装不见了。叫了妈之后,就看见她虎视眈眈地走进来,手上拿着我的新军装,放到我的眼前。我一看,天哪,那件可怜的新衣服的一个口袋周围竟然有一堆烧焦了的小洞洞,好像是人用熏香烧成的。这可是太大逆不道了,要知道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小屁孩能穿上一身女军装(估计我也有四、五年级的样子了),简直算是最高级礼遇了——那是那时候女孩子们最倾心、最梦寐以求的服饰。你想我妈能不生气吗?再说,等她问我怎么弄成这样的时候,我支支吾吾哪里说得出,猜想着大概是和伙伴们放鞭炮时惹得祸,但又不能完全确定,就有些恨起这衣服来,怎么就生出这么些个洞来到我妈这里告状呢,即便是被炮仗炸的又怎么样呢?殊不知,我的手上、脸上又不知被鞭炮炸过多少回了,我吭过一声吗?不仅没吭过,连罪证我都没让它们留下。唉,都是“新”字惹得祸呀,否则的话,我妈也不会特别注意,即便注意到了,也不会这般心疼、这般怨怒。

记得很多年之后,我妈还依旧偶尔可怜兮兮,又愤愤不平地埋怨我。后来,我就很怕穿戴上什么新的、稀有的,或者价格不菲的服饰,虽然心里也很喜欢,但总有种“皎皎者易污”的担忧。于是乎,我便形成了一个让自己舒服的习惯——新衣服往往都选择在平常的一天穿,免得自己不小心,忘乎所以,又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过。再后来,等我有了孩子,也不是一定要在新年这天给他们穿新衣服,只要是干净、整齐的就好了。现在想来,这好像也不很合适,因为中国人过大年风光体面的优良传统,好像就这么被我给断送了。这怎么左右都是罪过呀。

再说玩。其实那时候真没什么可玩的,不过就是东家串串,西家走走。比较特殊的也就算放鞭炮,看看文艺演出,或者电影什么的。可即便如此,那时候却觉得特别好玩,还玩得特别好。所谓玩得好,就是可以玩到发疯,爱玩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爱到谁家就到谁家,玩到鸡叫大人也不会训斥的。过大年,大人不能训斥孩子,这是我孩童时候,最喜欢过大年的一个原因。在我们家,无论犯了什么错,过年那几天,父母都依旧好言好语。我妈妈很迷信地认为,大年第一天被打被骂,就意味着这一年都要在打骂中度过,是不吉利的。所以,即便我们犯下了在平时看来不可饶恕的罪过,一般说来,他们也不会有所表现,更不会有言语或动作。这样,没有了大人约束的小孩子,那种肆无忌惮,那种快意无穷,自然是毕生难得,毕生难忘的。

这种觉得特好玩的时候,后来并不多了。我猜想,也许那时候的玩是纯粹的玩,没有一点压力的。因此,即便是什么都不做,也是开心的,也是觉得好玩的吧。

到了中学后,我们就跟着老爸搬到了北京。北京人比新疆那地界的人可是大气多了。逢年过节,大人们喜欢张罗着请客吃饭,大摆筵席。那时候的我却不再那么投入于节日的热闹气氛中去了。要说喜欢看书,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年节里孩童时好玩耍的野性,倒是一下子在北京大都市里被收敛了起来,不再喜欢到外面疯耍去了,愿意躲在家中读小说、看闲书了。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是,我的文化知识的启蒙教育比较晚,应该是从中学,确切地说,是从初二以后才开始的。我后来知道,当我在新疆快乐地做着野孩子的时候,我的很多后来的同学们已经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百科知识的原始积累,而等我开始自由阅读的时候,他们已经都是很多方面的小专家,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了。

小的时候过年还有一大期盼——压岁钱。我父母离家都早,没有承袭下来多少祖上的礼俗,我们从小都没有给父母磕过头,但一样会得到压岁钱。后来知道,我婆家就不是这样,当年我儿子一到春节膝盖一跪,红包就从爷爷奶奶那里到手了,真是男儿膝下有黄金呀。公公婆婆来自邹鲁之邦,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个说法有个讲究的。只要他们在,即便在美国,大年也总是要过的,饺子总是要吃的。不仅如此,冬至、小年、腊八,十五,也都不会省略。先生因为在大学里教书,很多来这里读书的大陆学生,要么单身,要么是年轻的小两口,先生便会把他们都叫到家里来,一起吃年夜饭。每当这个时候,能干的婆婆是一定要大显身手的。

鱼,肯定是要有的,要年年有“余”嘛;鸡,也是一定的,图着“吉”利;牛,也是不能少的,越活越“牛”气;香肠也是要得的,“长长”久久嘛;年糕,也得端上,要的就是年年“高”升。即便那些名字配不上,可老人家爱吃的,婆婆也能拐着弯儿,说出个道道来。比如,她爱吃虾,于是她说那叫“红红火火”,因为油焖大虾做好了,看上去就是红红火火,喜气洋洋的。

当然,最最重要的,也是最受欢迎的,还是饺子。婆婆包的是山东的水饺,皮薄馅儿多,因为舍得放肉,还常常用排骨汤调汁儿,再点缀些蘑菇虾仁什么的,味道就格外的鲜美。婆婆包的饺子,其实不是用指头包出来的,而是两手捏成的——擀好的皮儿上放好馅儿后,对折,再用两手虎口处在半圆的边缘处相交一握,一个带着手印纹的饺子就捏好了,特有个性。几年下来,我这个原本不会包饺子的媳妇,现在也成了饺子能手了。这几年来,儿子们都上大学去了,老人们也都回国了,在家过年的气氛少了许多,倒是在我工作的政府部门里,每到春节,都会有一帮子香港、台湾,还有东南亚地区来的亚裔同事闹着要吃饺子宴。于是,我会起个大早,在家里把肉馅调好,韭菜、白菜,或者洋葱切好,等到了单位,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地包饺子。虽说他们包出的饺子大多都很不中看,吃起来更是面多馅儿少,下出来常常龇牙咧嘴,但现做出的饺子,还是让大家叫好不迭。洋人同事们也都爱来凑热闹,顺带出洋相。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特别不喜欢生韭菜的味道,可等饺子煮好后,抢饺子,各个当仁不让,绝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更好笑的是,有些洋鬼子嫌我们的陈醋、酱油和香油做成的调味料味道不过瘾,还要加上自己喜欢的酱汁儿,甚至包括麦当劳的西红柿酱、芥末酱、烧烤酱,红红黄黄地一堆,和在一起,伴着饺子吃,边吃还边冲着我竖着大拇指,叫着“亚米,亚米”。现在,他们已经从我们这里知道了“亚米”的中文是“好吃”,便把我们做的饺子称为“好吃饺子”。还有几个颇有野心的同事好几次追着我索要“好吃饺子”的菜谱。可每次,还没等我教到一半,他们就都两眼发直地说,下次吧,下次再学。

如果说当年在新疆还有什么值得提的过年趣事,就是那时候军队的战士们都喜欢在春节结婚。在我的记忆中,有一桩婚礼是十分难忘的,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那种出奇的热闹,那种在一个孩子眼里不可思议的胡闹,那种叔叔和阿姨如此不同寻常的举动,至今深深浅浅地埋藏在我的脑海里,时时会翻出浪花来,搅动那根乡愁的心弦。搅得我似乎不得不做点什么,才能排解出心中的块垒。于是,千禧年前,我写了一篇回忆式的小说《美人泪》。那是我第一篇小说,也是我写作的起点。那曾经的一对新人,常常被我母亲提前,总让我恨不能让时间再度回到那次婚礼上,让我告诉那个无锡的阿姨,以后会在她的身上发生些什么事情,好让她小心一些才好。

可是,时光已经走到了今天。我曾经在2002年终于完成了一个夙愿——带着儿子们回过一次新疆,原本是想带他们看看我小时候撒野的地方,却因为时间的关系,没有回到南疆,还因为爸爸告诉我说,那里的人早就没有了,大裁军那一年,那块小地方就撤了。

说也奇怪,那块小小的地方,如今在地图上找不到了,却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梦中,让我再一次回到童年,去撒一回野,再看一看那戈壁滩烈焰下,总是亮得像滑冰场一样的盐碱地,还有那片巴掌大的小地方的几乎熟悉得像自家亲戚一样的人家。

正是——

最记当时年尚小,

红柳驼云,白碱连天晓。

偶见炊烟人际缈,

朔风掠过无青草。

还是那时年少好,

地广天高,何恐时光少?

冬去春来秋未到,

花开花谢皆欢笑。

(作者秋尘,本名陈俊,祖籍江苏南京,系海外华人作家。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理学硕士,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博士。现居美国加州,任职于旧金山市政府。)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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