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哥斯拉如何“活”下去

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

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今晚讲讲老牌怪兽哥斯拉。

1954年登场的怪兽哥斯拉63年间共拍了31集，曾有过三次“完结”。它时而承载日本人的恐惧，时而成为宣泄对象，间或映射大众良心上的亏欠，又把独特的怪兽美学和特摄手法作为成功的文化输出影响到全球。

2004年，哥斯拉的母公司东宝在拍完第28部后宣布该系列的完结。孰料十年后，好莱坞传奇影业拿到角色使用权后拍摄的《哥斯拉》，以5.29亿美元的票房为它注入一剂强心针。

哥斯拉复活。2016年东宝制作发行的《新哥斯拉》（Shin Godzilla）于7月末首映，上映一个月票房即超过5000万美元，与《你的名字》一起成为去年日本国内最热的两部国产片。

不同的是，《你的名字》观感是内向的，《新哥斯拉》却在日本引发大讨论，连政府官员亦参与，共同探讨“面临大灾难，日本现行的政治和军事制度能否快速有效地作出反应”这一话题。

在日本国内人气高涨的同时，《新哥斯拉》的海外票房和反响却相当冷淡。庵野秀明执导的这部影片可算是披着怪兽片外衣的政治片，若非对日本政治和历史有了解，看起来难免有隔阂。如果抱着爽爽气气看哥斯拉大战的心情，恐怕也会大跌眼镜。

占大篇幅的文戏，以政治智慧和谋略，而非人情与道义对抗哥斯拉的日本政府，不再承载复仇性和人性的哥斯拉，都与以往所有的哥斯拉系列大不相同。

诞生至今，哥斯拉的出身一直与核能的原罪息息相关，身份和“意志”却几经变更。

它曾经象征自然之怒，向人类复仇；又曾被赋予人性，时而担任保护神的角色，时而成为破坏神。

兽性、人性和神性在哥斯拉身上交替出现。每一部哥斯拉影片中对它的不同定义，反映的都是时代的人心。

和怪兽一样，“哥斯拉”系列中的另两个重要角色/群体，日本政府和民众，也随着时代发展不断改变。

大部分时候，政府无能，民众恐慌和反思兼有。

随着时间的累积，日本人对哥斯拉的情绪变得越发复杂。

最简单的，哥斯拉巨大巨强，当它所向披靡地践踏城市，民众极易把自己平日里的压抑代入其中，因此大感痛快。

另一厢，它破坏的城市不就是人们日常的居所，因此民众又同时成为哥斯拉的受害者。

更深层的原因，哥斯拉的存在来自人类的“孽”。它本是深海中的“荒神”，遭受辐射/吃核废料后成为远超人类，近乎完美不破的存在。

杀之，良心遭鞭笞，何况消灭核怪兽往往需要更强的力量，造成更大的破坏；不杀，人类被毁灭，故事完结。

放到荧屏上，它的处境也同样尴尬。

哥斯拉必须强大，怪兽不强大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太过强大，人类战胜不了，故事难以继续。

同样的，哥斯拉需要有恶与怒，否则无法成为核能及人类原罪的象征。

但如果只是纯粹的恶与怒，那么便失去了复杂的隐喻意义。

而它又不能够是善的，因为恶中开出善意的花朵在情理上很难说通。

过度贬损哥斯拉，是不行的，等于在贬损日本最大的文化输出形象。

过度拔高，也是不行的，那是在宣扬暴力和战争，容易引起民众反感。

因此哥斯拉逐渐走向衰弱。即便被传奇影业的新片“拯救”，走的也是好莱坞怪兽片的路子。“哥斯拉”要想继续“活”下去，必须完成一次自我的蜕变。

庵野秀明接手后，果然大刀阔斧，赋予了“哥斯拉”新的身份，亦再次变更了它与人类间的关系。

它不再具有人性，登陆日本不为复仇；以人眼为原型设计的眼珠不会转动，不具“智力”，亦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不担负惩戒或者警醒人类的职责。

它更像是自然灾难的化身，全然不可预测。

《新哥斯拉》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哥斯拉“原罪”的概念被淡化。时至今日，核能不再是罪恶的象征。正如影片最后所说，“今后必须要和它和平共处了”。镜头中，被血液凝固剂冷却了的哥斯拉伫立在东京，等待自然衰亡，或者“复活”。

“原罪”的概念被淡化，人类与哥斯拉的殊死搏斗便不存在道德上的悖论了。

打破道德悖论后，“哥斯拉”系列终于获得重生，得以把重心全部放在日本政府如何与进化中的哥斯拉缠斗。

因为仍需照顾海外市场，所以尽管2/3的文戏展示了灾难面前日本政府机关的层级关系，办事方法，紧急应对，以及后半段更为精彩的“首相及大部分内阁大臣挂了以后少壮派如何雷厉风行”，详细而真实的武器、地点、官职等展示让非日本观众亦能跟住情节发展。

影片厉害的地方在于真实。结尾字幕里几乎囊括了关东圈的所有军事基地，数轮进攻中也尽可能真实地展示了自卫队的军力。

在这里，没有人谈恋爱，没有人满嘴仁义道德政治正确。民众和媒体被全部忽略，焦点全部放在政府官员中。

解读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如果单单以为影片在讽刺日本政府的效能低下就会失于狭隘。

影片中的政府作为一个有机体，既有元老派和少壮派的博弈，主战和主和间的较量，也有保持“政治正确”和速战速决的争论。随着事态发展，“非常规科研力量”和美军渐次介入，日本将面临遭受第三次核打击之虞。

影片对日本政府的展示褒贬兼有，政治里的龌龊角落也不避讳。它显示的是智力最高的一群人如何在复杂情况下尽可能保护国族家园。

硬碰硬，力量对力量，剔除了情感和善恶，看起来更加激爽。

影片中哥斯拉进化了四次。作为神一般的存在，它即使仅仅是随意地在东京走动，对人类都是一场大灾难。

政府官员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应对新的情况。同时他们也在进化。拖延和官僚体系在进化，首相及大臣们的死亡是进化，“怪咖科研团队”的不断钻研也是在进化。

而最能激起日本民众共鸣的，大约是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那句“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一点极易成为令外国观众不爽的地方。言下之意，以及影片引发的讨论，都指向日本提高自卫队权限及能力，简化使用自卫队的程序以应对突发灾难。

更有人说，这就像一部日本自卫队和政府的宣传片，华丽的全明星阵容则像极了日版《建国大业》。

但无论如何，这部《新哥斯拉》都注定成为“哥斯拉”历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被冷却后的哥斯拉仍伫立在东京，象征了现代社会必须与之共存的核能。摆脱道德上的枷锁后如何与之共舞，将成为哥斯拉系列新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