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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乐之城》躲进幻梦里迷醉,而《月光男孩》直面恶化的现实

张泠/纽约州立大学珀契斯分校电影与媒体研究系讲师
2017-02-27 18:2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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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看奥斯卡颁奖礼的习惯,不过各社交媒体上总有热心朋友直播,便不时留意下。然后迎来了最后一个混乱时刻:大家都以为《爱乐之城》是最佳影片了,各中文网络媒体和微信公众号纷纷抢速度宣布结果,忽然那边厢发现颁奖人信封拿错,最佳影片其实是非裔导演巴里·詹金斯(Barry Jenkins)电影《月光男孩》(Moonlight, 2016)。中文社交媒体上有人哀叹痛失,有人质疑评委水准及被“政治正确”绑架。好奇去看了看我的脸书朋友言论,对此“乌龙”,美国朋友们言论沸腾,可以用两个词来形容:大快人心,普天同庆。一位美国学者朋友嘲讽《爱乐之城》是“高斯林和斯通向白人平庸主义的业余影片致敬”,另几位朋友说,要是总统选举也这样多好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们搞错了,密歇根、威斯康星和俄亥俄州投的其实是《月光男孩》(不是川普)”。当然,我的脸书朋友多为高校教师和研究生,及在大学受过高等教育者,政治倾向偏“自由”(liberal),身为白人的也对白人至上主义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反对对少数族裔、性别、性向人士及移民的各种歧视、压制。

尽管不必将“奥斯卡”结果看得比电影本身更重,但很多作品需要其鼓励和承认,尤其对于年轻电影人而言,这也意味着他们以后的发展机会。任何颁奖结果都有多方面的平衡考量,也许到最后影片品质并非是最重要因素,但此次而言,《月光男孩》作为电影本身,是值得肯定的。相对于它表现现实的力度、情感的诚恳克制、电影手法的含蓄,其“黑人同性恋”标签显得次要。在美国这个黑暗时代,人们要躲进金碧辉煌的幻梦里自我迷醉,还是直面持续恶化的现实问题,《爱乐之城》和《月光男孩》给出的是两个答案。所以我理解我那些思想进步的美国朋友的偏好。或许,同样有着那么一些“小清新”的趋向,后者更有着些底层的切肤伤痛但真诚释然的笑容,而前者充满精英青年无病呻吟的傲慢。

此前与同事N谈及《月光男孩》,他说深有感触,作为犹太人男同性恋,他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过类似的孤单与歧视的痛苦。《月光男孩》关于黑人男孩Chiron在弗罗里达迈阿密贫困社区成长经历的创痛,美国评论界易用两个关键词的结合定义这部电影:非裔+同性恋(以往此类题材电影并不常见)。然而,有时美国舆论中的“身份政治”过于强调身份单一性,其实每个人都是多种身份的交迭,在这里,则是阶层、种族与性向:非裔贫困社区少年,在孤独中逐渐探索自己的性取向。但影片声画、情绪表达之诚挚有力,介入现实创痛之深刻,远非这些标签式描述所能概括。

看《月光》之前,听它饱受赞誉,不知是否出于人们对去年奥斯卡奖项得主全盘“白人化”的反弹,及出于对少数族裔电影的关心爱护……一看之下,发现超过预期与猜测,编剧、导演和表演都比较含蓄,又不乏力道及对非裔贫困社区残酷现实的介入:Chiron来自单亲家庭,父亲未出现过,母亲吸毒;他则因性格柔和、孤独寡言、举止打扮不同而饱受同龄男孩欺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中。电影之外的美国现实亦是如此,与众不同的非裔男性在本社区所受的暴力更多。在这个住房与教育都处于隔离状态的贫穷社区,他们在无望中介入贩毒与黑帮,自相残杀,很多年轻男性因暴力丧生。Chiron又是幸运的,有一位类似父亲形象的成年男子胡安(Juan)保护他,在海里教他游泳(动作一如施洗),在他对母亲绝望时收留他。然而,这位人生楷模是位毒贩,当他训斥Chiron的母亲吸毒,自己也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我在芝加哥时,私立精英大学旁边便是这样的社区。大家彼此隔绝,黑人少年走在街上会被警察盘查。有时也会有吸毒青年持枪抢劫。在给附近的学校作过一次志愿者讲中国电影与文化之后,我心情抑郁,久久无法释怀:你可以看到这个社区的教育水平和环境令这些孩子无法养成良好学习习惯,基本上无法上大学,未来的他们,依然是被社会抛弃的人群,就这么无望地恶性循环下去。不是所有人生来都有平等机会)。

《月光男孩》通过主观运动镜头与音景所呈现的敏锐感官经验,都是通过Chiron的主观观察与体验。于是,观众不安着他的不安,恐惧着他的恐惧,孤单着他的孤单。强烈的代入感,令观众在意人物充满创痛的精神旅程。也因为,这些都是原剧作者Tarell Alvin McCraney(他的舞台剧本原名《月光下黑男孩看起来是蓝色的》)与导演的童年经验。他们1980年代生长于迈阿密的同一非裔贫困社区之单亲家庭,上同一小学,母亲都有可卡因毒瘾(且为艾滋病毒携带者),也都有在学校被凌霸的经验。家中时而没有食物,或缺水断电。McCraney 童年时,也的确受到一位毒贩的保护,并被教会游泳。Chiron的故事,几乎是他们自传性的私密记忆。饰演胡安女友特丽莎的非裔歌手演员Janelle Monáe拍摄《月光》时落泪,因为片中这些人物,就是她故乡堪萨斯城中的亲戚朋友,有的贩毒,有的因性取向不见容于世而痛苦不堪。

编剧也称这些记忆为“美好的噩梦”,因为这些童年经验经记忆过滤后,是迈阿密海滩、棕榈树和高远的天空,光线明亮,色彩绚烂。导演詹金斯在童年、少年、成年三段叙事影像中试图模拟富士、艾克发与柯达胶片的底色与影调。自然美景令人间现实更赤裸残酷。摄影也着重表现人物在阳光和汗水中的皮肤质感,黝黑发亮,饱满,似乎浸透着活力情绪。而影片开端有个接连好几周三百六十度的长镜头,展示空间与人物调度,轻微的眩晕感,有些王家卫/杜可风风格。

《月光》三段式叙事结构的灵感,詹金斯说来自侯孝贤电影《最好的时光》(2005),尤其台球室一场——他在弗罗里达州立大学学电影制作时,休学一年,博览电影杂志及世界影片,尤其亚洲电影。除了侯孝贤,在《月光》中也易看出王家卫《春光乍泄》与《蓝莓之夜》的痕迹。此处使用的西班牙歌曲“Cucurrucucú Paloma”曾出现在《春光乍泄》 ;多年之后Chiron与凯文在深夜餐馆的重逢,凯文细心给老朋友做一盘菜,像《春光乍泄》中张震与梁朝伟饰演的人物,或《蓝莓之夜》中咖啡馆里两人深夜的重逢。闪烁的眼神与微笑,欲言又止的微妙暧昧,介于知己与恋人之间,无论同性异性,纪念青春期因极度孤独、一度亲密而狂喜的瞬间。曾经的误会与伤害在此刻,一笑泯恩仇。老友重逢,也伴有1960年代黑人女歌手Barbara Lewis的经典之作“Hello Stranger”——詹金斯在拍摄现场放此歌,营造气氛。

《月光》令人们惊讶之处,也在于出现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非裔题材影片(如《为奴十二年》和《塞尔玛》)粗粝生猛气质的优雅宁静,即使弥漫危险张力。成年Chiron,“武装到牙齿”的超级男性化的外表掩盖着不安全感,内化的情绪在平静表面下暗流汹涌。是否苦难一定要用纪录片式自然主义方式才更接近现实?是否美学化视听风格是布尔乔亚情调、对现实苦难的悖离?这些都是可以思考与讨论的问题。导演詹金斯也清醒意识到: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电影是一种需要社会与文化资本的特权的行业与艺术形式,本质上远离贫困社区的人们,因为即使独立电影也需要大量投资,中产阶级白人男性也更易获得资源。表现迈阿密非裔底层人的电影,也要由纽约白人投资拍摄和发行,而且据我的观察,去艺术影院看此片的观众,也是中产阶级白人中老年观众居多,所谓“精英观众”。这也是有一定社会批评力的美国独立艺术电影的悖论。此次奥斯卡的首肯,也多是白人评委所决定,包括我那些脸书上的白人朋友支持者。希望《月光男孩》这样的电影,不仅是打动更多观众关注非裔贫困社群的状况,成就几位非裔导演和明星使其跻身好莱坞名流的豪华盛会,电影与现实的关联,应通过何种方式实现?这让我想起伊朗导演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电影《特写》(1990)中那位热爱电影的贫困失业工人萨布齐恩。他说同样也是底层出身的导演玛克玛尔巴夫的电影给他最深影响,那成了一部分他自己。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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