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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青年对话录|一个意大利贵族青年眼中的欧洲和俄罗斯

澎湃新闻特约记者 姜源
2017-03-01 16:40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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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洛雷托(Raffaello Loreto)来自意大利佛罗伦萨,今年21岁,现在在俄罗斯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读本科。他出身显赫,家族在历史上人才辈出。其中包括率先在非洲宣扬天主教而闻名的丹尼尔⋅孔波尼主教(Daniele Comboni,1831-1881);19世纪著名的建筑师、画家阿德里亚诺⋅齐乔内(Adriano Cecioni,1836-1886), 他的很多画作至今仍保留展览在伦敦大英博物馆;1938-1940年间任意大利国会议员、财政部副部长的雨果⋅斯洛维奇(Hugo Sirovich)。

拉斐尔⋅洛雷托在意大利北部加达尔湖的家中,图为画师所绘油画。

在佛罗伦萨,洛雷托一家的邻居是世界著名奢侈品牌菲拉格慕的继承人。他的父亲在时尚品牌Roberto Cavalli任高管,母亲则负责打理家族产业,如位于意大利北部加尔达湖附近的孔波尼宫和已有200年历史的红酒庄园。洛雷托曾就读于培养了意大利前总理马泰奥·伦齐(MatteoRenzi)的但丁中学,而现任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的儿子是他现在的同学之一。

洛雷托很容易让人想象起影视作品中的欧洲贵族。尽管贵族阶层在今天的欧洲已不复存在,但这一阶层的生活方式仍然一定程度上被保留了下来,令无数人神往。与一般想象不同的是,洛雷托的生活并非处处养尊处优,他在12岁时就离开父母去异国参加交换项目,后来又因为成为外交官的人生理想负笈莫斯科,有过在俄罗斯和欧洲的多家媒体实习的经历。他初学中文,因为来自西方而给自己取中文名为“西风”。在下面的采访中,我和他用俄语聊了聊欧洲贵族生活、个人求学经历以及他对欧洲政治的看法。

姜源和西风在莫斯科圣瓦西里大教堂前。

澎湃新闻:中国有个流行的说法叫做,“一代就能闯出个富人,三代不一定能培养出贵族。”你在中国人眼中就是典型的“欧洲贵族”,但是你似乎不喜欢被称作贵族,这是为什么?

西风:这要说到另外一个概念,就是“精英”。确实,在很多时候,贵族和精英是一样的。但在欧洲,贵族更加侧重于权力和地位的继承,精英则更加侧重个人财富的占有。比如法国前总统萨科奇可以说是贵族加精英,而新当选的特朗普则只是精英。总的来说,特别在二战以后,贵族阶层在欧洲不复存在,因为违反了法律中人人生而平等的原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贵族阶层的力量也停止存在,事实上现任的意大利总理保罗·真蒂洛尼、前英国首相卡梅伦都是贵族出身。但是,他们不可能说自己是贵族。这不仅是法律问题,而且是严重的社会道德禁忌。所以,你可以称我为贵族,但是我永远不会这么说我自己。

澎湃新闻:你刚刚提到了“阶层”的问题。在当代中国,特别对年轻人来说,“阶层流动”是个特别热的话题。据我所知,欧洲整个阶层的大变动是出现在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之后,那么1789年之前大体是什么情况呢?

西风:对,是这样。1789年之前,最上层是教会神职人员,他们以上帝为名占有了绝大多数社会资源;其次是贵族阶层,他们通过继承得到爵位和土地;最后就是普通人了,他们占有少量社会资源,或者一无所有。1789年之后,资产阶级开始形成,在欧洲也称为中产阶级。在二战之后,贵族阶层近乎消失,而教会阶层变得非常弱小,中产阶层占据社会主流。

澎湃新闻:那么,现如今欧洲社会中年轻人的阶层流动是怎么样的?

西风:我觉得总体来讲,欧洲社会年轻人的阶层流动相对较好。因为欧洲大部分国家针对本国公民的教育免费或者收费不高,另外,信息相对公开,剩下的就看年轻人努不努力争取。可是生于本土的欧洲人大多数都不怎么努力,整天自我感觉相当良好,觉得自己很酷。所以现在崭露头角的有能力的年轻人反而有很多来自移民家庭。比如,现任伦敦市长萨迪克·汗(Sadiq Khan)就是来自巴勒斯坦的移民,他出生在伦敦最贫穷的图丁(Tooting)区,那里曾充斥着卖淫、违禁药品等等。他的父亲是当地一个公交车司机,母亲没有工作。但是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了良好的教育,并最终成为了伦敦市长。

现在,很多(其他地方的)欧洲人都很羡慕在伦敦有这么一位市长,因为他出身贫苦,所以上台之后很多政策都在朝中下阶层倾斜,比如改善伦敦的交通系统等等。而如果伦敦的公子哥成为市长,恐怕他这一辈子也没有挤过地铁,或者对他们来说挤地铁反倒是一种有趣人生体验。那么,他们上台之后会本能忽视这些。这不是说他们坏,我觉得这是人的阶层本能吧。当然,欧洲也没有公平透明到全部依靠实力,只是说相对世界其他地区要好很多,比如上一任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就既是精英又是贵族,他的当选是和他强大个人背景密切相关的。

西风在加达尔湖上划船。

澎湃新闻:欧洲贵族阶层的生活方式是怎么样的?

西风:其实,现在欧洲人大多数生活是差不多的,比如穿得有品位,吃高质量食物,用各种苹果的产品。如果非要作区分,有四点。第一,学习钢琴是必修课,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曾经也很厌恶,但没办法还是要学;第二,从事“白色运动”,也就是网球和划船。在欧洲,白色是最圣洁的颜色,这也是为什么婚纱用白色。打网球时,大多数要衣着白色,而网球场的购买和维护相对昂贵。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就是俄罗斯联邦建国初期,总统叶利钦为了改善欧俄关系,不但自己开始打网球还号召政府官员打;而划船时,船身也更多是白色,购买船也是价格不菲。当然,这是在欧洲,不像美国有那么多土地,没办法打白色的高尔夫;第三,就是红酒。不是说品尝红酒,而是有自己的红酒庄园,品尝自己酿造的红酒,并用来馈赠亲友;第四是最近出现的一个复古潮流,就是使用打字机和听唱片,也相当的昂贵。

澎湃新闻:我在上海大学就读本科时,我的一位来自英国外教Mark和我私下闲聊说,他之所以来中国是因为欧洲完了,对于他的这种说法你怎么看?

西风:我认为他说的很对。特别是从2008金融危机以来,整个欧洲的经济体系运转失灵,每个欧洲人对前景都很担忧的。最近的英国退欧也体现了这种离心力。从国际关系上来说,中国和印度的崛起相对削弱了欧洲的实力,我觉得今天欧洲作为西方文明发源地的软实力仍在,而硬实力已经不行了。另外,本来一个社会的贵族阶层不单是有财富和地位,而且应该是受到最好的教育、最有竞争力的。但是现实是,欧洲社会的贵族阶层大多数沉迷享乐,与酒精、毒品、喧闹的音乐和无节制的性为伴。

澎湃新闻:说说你自己的教育经历吧。我了解到,你曾在但丁中学读书,还参加了不少国际交换项目。

西风:但丁中学是一所很有名的意大利精英寄宿中学。虽然就在佛罗伦萨,但是我很少能回家,因为在欧洲培养人的独立性是非常重要的。我在里面学的东西非常杂,主要来讲是哲学、古希腊文和古拉丁文。就哲学而言,在欧洲,我们认为哲学是百科之王,因此是必修的。而古希腊文和古拉丁文虽然现在不使用,但是对理解欧洲文化和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有非常大的帮助,也有点像中国的文言文。

至于交换项目,我在12岁时被我的父母扔到英国一年学习英文和英国文化。当时很小很不情愿,哭了很多次,但是这段经历后来对我独立性的养成有很大帮助。这里有一个很有趣的欧洲传统,如果你想成为一个领导,你必须了解上一任领导。而当今世界的领导是美国,而美国文化发源于英国,所以我要去英国学习。在罗马帝国时代,也就是意大利在西方称霸的年代,意大利人都会去希腊学习,因为希腊是上一任的领导。

还有一个项目是我16岁时获得了美国战地服务团(American Field Service)的奖学金,这是一个跨文化交流学习的项目。这个项目出了很多名人,如现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前哥伦比亚总统塞萨尔·加维里亚(Cesar Gaviria)和2011年被刺杀的美国驻利比亚大使J. 克里斯朵夫·斯蒂文斯(J. Christopher Stevens)等。当时我一腔热血选择了俄罗斯,但是后来被两个寄养的家庭丢出来了两次,钱、手机也丢了,俄语也不好,只能等着AFS安排下一个寄养家庭,真的是相当惨。不过这也使我变得非常独立,明白了除了我自己没人能帮我。

澎湃新闻:能否具体说说你当时为什么选择去俄罗斯,后来又去了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读书?

西风:因为俄罗斯对欧洲人来说是通向东方的大门,它集欧洲文化和东方文化于一体。欧洲文化是指东罗马文明,俄罗斯历史上号称“第三罗马”;东方文化是指历史上俄罗斯被蒙古帝国统治五百年,深受其文明影响。所以,对我来说,这里不是西方,也不是东方,很有意思。

至于就读于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很简单,这里培养了前苏联时期和现在俄罗斯联邦时期几乎所有的外交官,以国际关系专业驰名于世。而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成为一名外交官,传递理解与友善,正如天安门城楼上所写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

澎湃新闻:你多次谈到教育对人独立性的重要意义,我觉得中国关于独立性的教育远不如欧洲,其中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中国的小孩都好几岁了还在和父母睡,而欧洲则是孩子一生下来就分开睡得。你所接触的中国年轻人有没有这类独立性问题?

西风:首先我觉得独立并不单单身体上的,更多的是关于自我的觉醒。因为每个人都要面对我是谁的问题,这个问题越早解决越好。我毕竟没去过中国,我只能对在海外的中国留学生谈谈我的看法。我觉得,一方面,在中国富了之后,他们中的一部分像欧洲贵族一样沉迷享乐,没有独立的思考;另一方面,他们中一些喜欢抱团,不和外国朋友交流,只知道学习,不知道自己到底人生要什么,那么留学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当然,我并不觉得这只是中国年轻人的问题,我觉得这是个世界性的问题。我个人认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学习古典音乐,使人安静,涤荡心灵。

澎湃新闻:回到你最感兴趣的国际政治领域。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以后,很多评论说这是民粹主义的胜利。现在包括你的祖国意大利在内的欧洲几个重要国家都在大选进程中,而民粹主义在欧洲似乎也有盛行之势。你对此怎么看?现在对民粹主义的定义存在很大争议,你如何理解民粹主义?

西风:我个人认为,民粹主义是为了拉选票而向选民编造的为了所有人民利益的空洞乌托邦,因为任何一项政策都不可能对所有人都有利。大多数右翼政党或者政治家都有这种民粹主义倾向,主要体现就是反全球化,反自由主义,支持贸易保护主义。现在,在欧洲,很不幸的是,民粹主义的势头越来越大。在意大利,有强烈民粹主义倾向的五星运动党已经赢得地方大选。在德国、法国,也是右翼政党有优势。总的来说,我对欧洲前景很悲观。

澎湃新闻:那关于欧洲移民危机你怎么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欧洲难民危机?

西风:对,准确说是难民危机。我很能理解他们因为遭受贫困和战争渴望到更富裕和平的欧洲。别忘了,两次世界大战发源地和主战场都在欧洲,我们从小受到的历史教育让我们欧洲人意识到和平有多么可贵。而现在难民危机主要问题是国家的消化能力和难民数量不成比例,或者有的国家干脆不欢迎难民。我觉得可以合理配置难民,但是不欢迎难民是很愚蠢的。本来欧洲生育率就很低,经济发展低迷,需要新的劳动力。而且,从人类文明角度看,历史上伊斯兰教文明繁盛,基督教文明衰败时,伊斯兰教文明没有禁止我们到他们那去,现在他们衰败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敞开胸怀?其实,我担心的更多的是新移民融入问题,如果他们只是为了来到欧洲获得好的生活,而不去积极融入我们的社会,恐怕将来会造成社会族群的撕裂,这才是真正的危机。

澎湃新闻:作为生活在俄罗斯的欧洲人,你对欧盟和俄罗斯关系怎么看?克里米亚危机后至今都没有出现缓和趋势,你觉得未来会如何发展?

西风:这是个很有趣的话题。这要从俄罗斯人的民族性说起,他们一半东方,一半西方,逻辑很独特。我甚至觉得,欧洲人与中国人逻辑相似度要远大于欧洲人与俄罗斯人。具体来说,欧盟的立场在二战之后没有大的变动,而俄罗斯则经常极端地改变自己的立场。比如,前苏联早期,俄罗斯视欧盟为威胁、对手;而戈尔巴乔夫时期和叶利钦时期,俄罗斯又觉得欧盟是朋友;等到普京时期,双方关系又急转直下;短暂的梅德韦杰夫时期又有所好转;近期的克里米亚危机,双方关系降入历史冰点。欧盟成立初期定下一个最重要的规则是任何国家不能再有任何领土要求,这是和平的基石,也是为什么欧洲在两次世界大战后逐渐走向融合和繁荣的重要原因。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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