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绍祥：评韦尔南版本的希腊神话《宇宙、诸神与人》

让-皮埃尔·韦尔南

本文主题中的两个关键词：希腊神话和韦尔南，当下中国的读者都耳熟能详。先说希腊神话。早在1958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已经出版了楚图南先生翻译、德国学者斯威布整理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上下册）。该书德文原版出版于19世纪上半期，本名《神祇与英雄》，据称解放前已经出版过。用译者在《后记》中的话说，“这一版本的特点是取材范围广泛，从多种不同的希腊文献中将凌乱复杂，矛盾歧出的希腊神话和传说加以整理编排，重述一遍，使前后贯串，形成前后相关的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体现了19世纪学术追求完整和体系化的基本特性。

希腊神话故事壁画 提埃波罗 绘

希腊神话可能起源于迈锡尼时代，历经黑暗时代的发展，在古风和古典时代经由荷马、赫西奥德和悲剧、喜剧诗人定型，前后延续数千年，加上希腊历史多中心的特征，每个城邦为了自己的需要，不断对希腊神话加以改造、补充和增删，让其变成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区多种不同版本的汇集。尽管公元前1世纪的阿波罗多洛斯曾经试图为希腊神话创造出一个体系，然而对于本来丰富多彩、其中不少内容相互矛盾的希腊神话，强行对其整齐划一，从学术的角度看，不免有简单粗暴之嫌。同样不可忽视的是，斯威布的重点在于整理，意在为希腊神话创造一个相对完善的体系，大多限于完整的叙述故事，未能对神话包含的政治和社会含义给予必要的解释，因此我们看到的，主要是一个个关于神灵与英雄的故事。对于那些期望进一步追寻神话意义的读者，这样版本的希腊神话明显不够。

《宇宙、诸神与人》是古典学家韦尔南给他的孙子朱利安睡前所说的希腊神话故事，后经整理和修改，以文字的形式出版。作为法国最为知名的古典学家和巴黎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主要关注的是希腊神话的政治与社会意义，其著作如《希腊思想的起源》《神话与政治之间》《古希腊神话与悲剧》《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等，大多围绕希腊神话展开。一个伟大的专业古典学家居然有耐心给孙子睡前说希腊神话故事，过后还费神将这些故事整理成文出版，虽然是有着希腊神话故事独特魅力的通俗读物，但其中更浸透了作者多年的研究心得，体现了19世纪中期以来人们对希腊神话理解的进展和深化。

韦尔南显然不是要向读者系统、全面地介绍希腊主要的神话，他在众多不同版本中进行精心挑选，构成了希腊神话的韦尔南版本。例如，他完全略过了在古典时代非常重要的有关赫拉克勒斯和提修斯的故事，前者在多利安人的起源神话中占有重要地位，后者是雅典在公元前5世纪着力创造的“民族英雄”。甚至对于特洛伊的故事，他重点介绍的，也仅仅是战争发生的原因，特别是忒提斯的婚礼、帕里斯的仲裁，阿喀琉斯的故事，以及希腊人初到特洛伊的情况，《伊利亚特》的大部分内容，都被他割舍了。

乌拉诺斯被阉割

韦尔南版本的希腊神话，有他自己独特的主题——世界秩序的构造和形成，其书名《宇宙、诸神与人》准确地概括了作者的计划：宇宙和世界秩序的形成与人、神之间的关系。第一章和第二章的中心，是世界自然秩序的确立，始自世界从空无之中诞生；经由乌拉诺斯被阉割后的天地分隔和克罗诺斯的统治；时间的产生；到宙斯与提坦诸神的大战；最终宙斯凭借强大的武力和智谋，牢固确立了自己的统治，自然秩序大体形成。然而宙斯的统治并不纯粹依靠蛮力，而是以正义为原则的奥林匹斯诸神的神圣秩序。在这种体制下，诸神各有职司，内部和谐有序，展现了从自然到神灵、从神灵到人类的基本要素。

金苹果之争

第三到五章以神与人的关系为核心，着重指出神与人性质和秩序的不同，以及人间某些重要习惯的起源。在韦尔南看来，希腊的神灵的确不够负责，为了确保神界秩序，不仅把各种灾祸送给人类，而且在神界内部可能发生棘手的纠纷之时（例如裁决金苹果的归属），往往把皮球踢给人类，从而引起人类之间的冲突。疾病、灾祸等代表自然界无序的力量被从神界排除，却降临到可怜的人类头上。

克罗诺斯吞下石头

其后的三章，触及人类之间不同类型的关系。酒神故事以忒拜为中心，目标似乎在解析城邦中本地公民与外来者的关系；俄狄浦斯的故事，不管是在地域上，还是在时代上，都接续了酒神故事后来的发展和主题：城邦内部的冲突与解决方式。

最后一章的珀耳修斯部分，故事味道更浓，分析略显不足，但它讴歌了这个珀耳修斯不普通的“凡人”的历险，正文最后两句，某种程度上既是对珀尔修斯个人的赞美，也可以视为对希腊神话总体的概括，它们犹如“点点星光”，“让世世代代的人仰望，直到永远”以至于直到今天，仍值得我们阅读和思索。

所以，韦尔南版本的希腊神话，绝非斯威布那样虽然优美诱人但相对单纯的传说和故事，而是带有浓厚的法兰西学派色彩，融入了这位古典学大家多年来对这个庞大主题的研究和思考。透过希腊神话，构建出希腊人有关自然、神灵与人类命运的活动框架，篇幅虽不足斯威布的一半，其学术含量，却远超一般的希腊神话读本。

韦尔南不是单纯地讲故事，而是分析故事中的哲理，不少故事，如阿喀琉斯的英年早逝，变成了有关人类面对死亡与功业态度的讨论；奥德修斯的故事，变成了寿命有限的人类在面对外界诱惑时如何保持初心的考验。对三代神灵之间差异的分析，道出了常人难以发现的诸多有趣的内涵。乌拉诺斯追求的仅仅是原始的爱欲，更接近原始的自然；克罗诺斯是世界上第一个政治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有意识地捍卫自己的权力，他是宇宙中和诸神间的第一个王，也是第一个想出种种计谋与政治手段来保住王位的神祇；宙斯所以能够常享王者的荣耀，在于他能以最公正的方式，按照每个神祇的职分，分配给他们荣耀和权力。克罗诺斯的眼里没有正义，从不把其他神祇当一回事，宙斯正好相反，尽管会偏爱某些神祇，但从不会做出不公平的裁决。他不仅设计了宇宙的政治秩序，也建立起一套司法体系。即使诸神之间发生争执，也不会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影响到宇宙的稳定。堤丰那样的祸害以及其他黑暗势力，从此只能把人间作为他们的舞台。

化作金雨的宙斯

对普罗米修斯分牛肉故事的分析，过去多注重主人翁对人类的偏爱。表面上看，普罗米修斯成功让宙斯上当，挑选了由牛油包裹的森森白骨，而人类获得了可食的牛肉和牛肚等，但它正好体现了人与神的分野，以及神灵之所以高于人类的原因。因为人有摄食的需要，必须吃东西才能维持生存。而肉之容易腐烂，也正因为人只是一种次等的存在，所拥有的不过是有限的力气与逐渐衰亡的生命力。必死的人，只能获得迟早会腐坏的肉，即动物身上必死的部分。从此以后，人就注定只能拥有必死的生命，注定在有限的时间中过活；至于神，因为获得了动物的生命元气，即动物体内不死的那一部分（骨骼），不用吃面包和腐肉，他们是永生不死的。看似赢得胜利的人类，实际上变成了失败者。

在裁剪故事时，韦尔南需要在古代不同的故事版本中进行选择。一般来说，他似乎比较倾向于故事原初的版本，尤其是荷马和赫西奥德的，体现了作者的学者风范。在不少地方，例如特洛伊的故事和俄狄浦斯的故事中，他省略了大量生动有趣的过程，但补充了相当多的内容。他略去了希腊人在特洛伊十年征战的诸多有趣故事，但详细叙述了帕里斯拐带海伦的缘起、过程与后果，包括帕里斯的出生、被遗弃和重新被父母认领，以及有关金苹果的裁决等。虽然《伊利亚特》几乎没有言及帕里斯的出生以及他可能带来的灾难，甚至根本没有提及金苹果，但如果缺少了上述内容，则现代读者关注的特洛伊战争的原因，就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和分析。俄狄浦斯的故事，本来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就有比较充分的叙述，但那里限于剧本的结构和剧情需要，许多事情语焉不详，韦尔南则根据故事发生的顺序，详尽叙述了俄狄浦斯从出生到成为国王、调查真相到最终去世的过程，并从中挖掘出忒拜王室内部斗争的神话源头。

对学术的重视和强调，并不意味着该书是一部艰深的学术著作。如作者在前言中所说，这本小书是他给孙子说的故事，然而如果原封不动地在纸面上呈现他口述的故事，恐怕不忍卒读，但如果纯粹用书面语言，则又失去了说故事的意义。因此，作者在“说”与“写”的平衡上颇费心思。他的重点是努力叙述故事，在叙述之中，夹叙夹议，于看似平淡的叙述中呈现希腊人对人类与自然、男人与女人、本地人与外地人、夫与妻、父与子等多个层面的关系，创造了众多相当生动的形象。宙斯的智谋、堤丰的暴烈、普罗米修斯的自以为是、独目巨人的野蛮、奥德修斯的狡黠与坚韧，无不跃然纸上。任何一个希望了解希腊神话故事的人，不管是单纯希望读故事，还是想从神话中寻求更深刻的哲学意涵，都能从这里获得想要的东西。

韦尔南著《宇宙、诸神与人》，文汇出版社，201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