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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鹏:罗杰·克劳利,一位充满好奇心的绅士

陆大鹏
2017-04-02 16:4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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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英国历史学家罗杰·克劳利(Roger Crowley)先生结缘,是始于他的文字。

2011年11月,我到阿联酋的沙迦,遇见英国文学经纪公司The Marsh Agency的代表,偶然发现了克劳利的《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一书,当时眼睛一亮:这不就是我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吗?也就是文学性比较强的严肃历史著作。回国后,我向国内一些出版社推荐过这本书,但当时没有人感兴趣。这就一直到了2012年4月。于是我告诉The Marsh Agency的代表,将来如果有某一家中国出版社对这本书感兴趣,请一定要告诉我。光阴似箭,时光流转到2012年10月,英国人告诉我,有人要买《1453》的版权,会介绍给我认识。

就这样,在最初看到这本书的一年之后,我结识了社科文献出版社“甲骨文”品牌的董风云先生。这是我和甲骨文合作的第一本书。我也就是这样,走进了克劳利的海洋世界。此后我陆续翻译了他的四本历史著作《1453:君士坦丁堡之战》《海洋帝国:地中海大决战》《财富之城:威尼斯海洋霸权》《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这于我而言是一段愉快的经历。克劳利的作品不是学术尖端,也没有高深的理论,却是精彩绝伦的叙述,尤其文采斐然(让作为译者的我费了不少脑筋,希望没有过于辜负他)。

充满好奇心的绅士

在翻译这几本书的过程中,我曾与克劳利笔谈,讨论问题(比如两个历史人物重名,在有些资料中被混为一谈,但其实是两个人),但直到2016年12月克劳利应邀来中国发布他的新书《征服者》,我才有机会见到这位老先生。

随后一周,我有幸陪同克劳利在北京、上海和南京旅行,举办了几场活动,也与他作了很多天南海北的闲谈。克劳利的丰富知识、谦逊涵养都让我无比敬佩。他是个待人诚恳、直率温文的绅士,礼貌客气也都恰到好处。每次公开活动,他都非常愿意回答观众的问题,哪怕早已经过了预定时间,也坚持让大家把问题都提完,并一丝不苟地解答。无论多少读者请他签名,他都一一应允,笑容可掬,连在一旁的我们都觉得他太累了、应当休息了。他也总是会满足读者的不同签名要求,写下各种祝福的话。

活动现场

克劳利通晓英、法、意、西、葡、拉丁、希腊、土耳其八种语言,与同行的董风云(曾在法国留学)一路用法语谈笑风生,让我好生嫉妒。克劳利说,他小的时候(他生于1951年),中小学课程里还有拉丁文希腊文的教育,但英国现在的中小学一般不再有这两门古典语言的课程。值得敬佩的是,当他要着手研究葡萄牙地理大发现历史的时候,就首先从零开始学习葡萄牙语,并且他需要读的史料往往是16世纪的古葡萄牙文。短短两年时间,他的葡萄牙文就达到熟练阅读史料的程度。

他的作品与中国无甚关系,但仍取得了惊人的销售量。他应腾讯大家赵琼女士的邀请撰写专栏,赢得了更多拥趸。这次他本人来华,读者的热情更是令人颇感意外。据统计,他在三地签售的书就多达1500册。他开玩笑地说,因为签字太多,回国之后他需要新的手。克劳利说,他的前三本书在英国一共卖了9万册,在中国则售出超过20万册;他的英国读者大多为中老年男性,而中国读者大多为青年,而且有很多女性读者。这两点都让他吃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克劳利、董风云和我三人作过讨论。

为克劳利做翻译

我的判断是,这类作品的受众主要是受过良好教育但并非专家的严肃读者。比如克劳利的读者当中有很多律师、医生、工程师、程序员等。这些人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有足够的知识积累,有拓阔视野的需求和意愿。这个群体在中国还是相当大的。当然,这类书的销量永远不可能与通俗文学之类的作品相提并论,比如绝不可能卖到《哈利波特》那样。这是很正常的。因为毕竟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书是奢侈品。一方面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认真读比较难的书,也需要消耗很多精力。所以,总结一下,我个人觉得通俗类学术读物的市场相对于现在而言,会继续增长,然后到达一个比较稳定的份额。

克劳利先生第一次来中国,对中国的饮食充满好奇和冒险精神,什么都愿意尝试:在北京吃了猪蹄,在南京吃了鸭血;尝试了煎饼果子、街边小吃。他说除了狗肉之外,他没有任何饮食禁忌。这一点,和很多抱怨“中国人什么都吃”的洋人不一样。在克劳利眼里,显然没有什么“奇怪”而不能吃的东西。或许是因为他游历广泛、见多识广吧。

克劳利在社科文献出版社品茶

父辈的战争

《海洋帝国》一书的献词是“献给乔治,他也曾在这片大海战斗,并带我们去了那里”。乔治是克劳利的父亲,曾是海军军官。克劳利家中还留有父亲所在的军舰在二战末期停泊的照片,据他的描述,停泊地点应当是上海外滩。克劳利讲了关于他父亲的很多故事。二战初期,乔治在英吉利海峡作战,此时英德两国海军之间还颇有些骑士风度。一次,乔治所在的军舰击伤了一艘德国U艇,迫使其上浮,将其俘虏。德国军官被带上英国军舰,并被视为客人,与英国军官一起用餐、打牌、聊天,最后被客气地送到英国。然而过了没多久,战争变得越来越残酷,这样的骑士风度也就越来越稀罕了。后来,在英吉利海峡,乔治所在的军舰击沉一艘德舰,不少德国人落水求救。当时丘吉尔禁止搭救落水的敌人(部分原因是搭救敌人的时候,自己处于脆弱状态,很可能被其他敌人打击),乔治奉命向水中发射炸弹,炸死多名敌人。几十年后,乔治告诉儿子,当时他并无感觉,但时隔多年常常被噩梦惊醒,看见德国兵在水中垂死挣扎,哭喊“Mutter!”(母亲)唯一值得欣慰的是,1945年之后,英国与德国一直是和平的关系。

乔治在二战末期待在亚洲,曾参与接收从日军战俘营中解放的战俘,包括大量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军人。据说乔治看到这些战俘被日军折磨得形销骨立,从此对日本产生恶感。1945年之后,乔治对德国有浓厚的兴趣与好感,买过很多德国商品,但拒绝买日货。在亲历二战的英美人当中,这种对德国与日本的不同态度,并不鲜见。

“naive”的美国人

克劳利与我们谈起70年代他在土耳其的生活。他曾徒步在土耳其农村(当时还有半游牧的人群)旅行,与山民、羊倌交往。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外国人予以热情好客的接待。他对那个时代的土耳其印象极佳。当然,西欧人对“东方”的理想化与美好向往是文学的恒久主题,也受到过爱德华·萨义德等学者的批评,但克劳利对这个自己曾度过一段青春岁月的国家,充满了好感。我们聊天的时候,正是2016年土耳其军事政变之后,埃尔多安采取激烈措施,土耳其离入欧盟的理想渐行渐远,并且就在那几天,伊斯坦布尔发生了炸弹袭击。从他的言语中,我深刻体会到他对土耳其文化的热爱,以及对新的悲剧的惋惜。

说到土耳其,克劳利作为土耳其问题专家,曾在华盛顿的美国海军分析中心(Center for Naval Analyses)为美国海军高级军官讲课,介绍土耳其国情。他还在德国法兰克福向美国驻欧陆军军官讲课。有意思的是,据克劳利说,讲课的一共有两位专家,除了他之外,另一人也是英国人,并且那人专攻土耳其当代高级文武官员的背景研究,讲起课来对数百名土耳其高级军官的宗教信仰虔诚程度、教育背景、晋升履历、社会关系、兴趣爱好(比如说到其中一人酷爱钓鱼)等细枝末节都一清二楚。这让听课的美国军官大吃一惊。克劳利轻描淡写地说,作为英国人,他觉得与美国人打交道非常“interesting”,因为美国人非常“naive”。

我在这方面没有专门的研究,但就读书的印象而言,英国人或许是因为拥有历史悠久的殖民事业,与世界各民族的接触多,所以对外国的研究非常深入,这在很多方面是“天真的美国人”不能比的。在统治外邦、镇压外族起义、反游击作战、研究外族等方面,看来即便大英帝国早就没有了,英国人仍然是老师。至少是美国人的老师。

人类的“共同命运”

我们和克劳利还聊了很多时政与生活方面的问题。很多中国人(包括我在内)的印象是,西方人的子女与父母关系不像中国人这样紧密,子女的独立性很强,比如子女成年后极少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很少依赖父母买房和带孩子。有意思的是,克劳利说,在这些方面,英国近些年在发生变化,因为年轻人的工资水平低,伦敦这样大城市的房价猛涨(他特别提到,一个重要因素是中国人到英国大量买房,抬高了房价),所以年轻人买房基本上都需要父母支持。另外,因为年轻人的工作压力大,全职母亲在减少,越来越多的家庭需要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带孩子。

克劳利说,英国的移民问题与法德有很大不同,英国一直对自己的边境有比较好的控制,拒绝接受欧盟分配的难民。所以英国人为之纠结的移民不是来自叙利亚、阿富汗、利比亚等地的战争难民或气候难民,而主要是依据欧盟法律可以自由流动到英国工作的东欧人,如罗马尼亚人、波兰人、保加利亚人等。其实这和中国的农民工问题有点像,这些外来人口愿意接受(与英国人相比)较低的工资,愿意从事英国人往往不愿意做的体力劳动(在厨房打下手、清洁卫生间等)。很多英国人责怪这些外来者拉低了英国的工资水平,歧视他们。但这些来自欠发达地区的人,为英国经济作了很大贡献,可他们显然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他们的权益也没有得到足够的认可。克劳利讲到的英国当代生活的很多问题,其实都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有的问题在中国出现得甚至比在英国更多。比如专门针对不熟悉科技的老年人的神乎其神的“互联网金融”诈骗,幸运地在正确时间买房的人不需要工作就可以吃租舒适度日,青年人在大城市艰难的“漂”,人口老龄化导致财政不足以支撑养老金,不一而足。看来,很多难题是全世界的难题,人类在很大程度上真的是面对着“共同命运”。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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