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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日本人演绎的中国历史

郭晔旻
2017-03-22 17:2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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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电影《敦煌》片段。赵行德率人抢救古书,与时间赛跑一般藏进鸣沙山石窟的藏经洞。 视频来源 电影《敦煌》(01:19)
近日,日本男演员渡濑恒彦因胆囊癌医治无效在东京都内医院病逝,享年72岁。将近30年前,他曾经在中日合拍的《敦煌》中扮演西夏国主李元昊的角色,他的那句台词——“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绝不会是你”也成为了这部电影的永恒经典之一。

从小说到电影

在东瀛文坛,自从陈舜臣开“中国历史小说”先河之后,以中国历史为题材的创作者向来不乏其人,譬如司马辽太郎的《项羽与刘邦》、浅田次郎的《中原之虹》、乃至以《银河英雄传说》成名的田中芳树的《中国武将列传》。获得过日本文化勋章的井上靖无疑是个中翘楚,他的长篇历史小说《敦煌》荣膺1960年的“每日艺术奖”。

井上靖

井上靖的原著《敦煌》用文学笔调描述了一段十一世纪中国西北边疆的民族史、开拓史。1982年,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日本东宝株式会社与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合作将《敦煌》搬上银幕。主要演职员均来自日本,影片则在国内实地拍摄,动用了两支驻西北的解放军部队和800多匹战马。为了拍摄本片,日本方面还特意修筑了一座敦煌城,耗资达(80年代的)2亿人民币!片中史诗般的战争场面,在那个没有电脑特效的年代给人以极大震撼,在敦煌的实地拍摄也为影片奠定了苍凉雄浑的基调。此片公映后大为叫座,囊括当年日本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三大奖项。相近30年过去了,《敦煌》的魅力依然不减,她仍是公认反映敦煌历史的最著名和优秀的电影。

电影《敦煌》

影片的主人公之一,是一位宋代的书生赵行德(佐藤浩市饰)。他和当时许多士人一样,唯一的出路就是如宋真宗的《劝学诗》所说“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一样读书仕进。影片的一开始,就是他参加了宋仁宗天圣四年(公元1026年)的科举的“殿试”,原著可能对“殿试”二字的理解有误,实际上宋代的殿试依旧是笔试,而不是像影片里一样在御前的“口试”。但赵行德根本未曾料到考题竟是西夏对策。当时,西夏虽未正式建国,却已是宋朝的肘腋之患,而赵行德对西夏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认为西夏只是“一个野蛮的游牧民族组成的小国”,想得出的对策还是三十年前(997年)何亮在担任通判永训军时提出的《安边策》,即屯田筑寨,发动边民,武装自卫,以守为攻之类缓不济急的办法;自然在殿试中落第。正当他心情郁闷的时候,在街上看见一个被骗到东京(开封府)的西夏女,她宁愿自毁容貌也不愿为豪强所欺凌。遂动了侠义之心,将她救下。西夏女无以回报,遂送他一张西夏的通关文书。赵行德这才知道西夏是个新兴的强盛国家。遂决定动身前往西夏。

赵行德是井上先生虚构的人物,但历史上汉族士人因为在宋代郁郁不得志而投奔西夏的确有其人。按照《续资治通鉴长篇》的说法,就在西夏崛起的时候,天圣年间,有两个宋朝考进士落榜的士人,一个叫张元,一个叫吴昊前往投奔,替李元昊出谋划策。宋代王栐的《燕翼治谋录》更明白记载着“旧制殿试皆有黜落……故张元以积忿投西夏,大为中国之患”,这简直可以说就是赵行德的历史原型了。

日本人演绎的铁血战将

阴错阳差的是,当赵行德在随同一支前往敦煌的和田商队在沙漠跋涉时,一支西夏军队突然出现。他们不杀商人,亦不掠财物,却把赵行德等一干汉人拉了壮丁,编入了军队。这支部队的队长,就是影片的另一个主角,朱王礼。顺便一说,扮演朱王礼的日本老戏骨西田敏行完全没有佐藤浩市(饰赵行德)身上的“日本味”,他也因在本片的出色表现获得了日本电影金像奖 “最佳男主角”奖。

西田敏行

朱王礼本来是宋朝灵州(今宁夏灵武)前线一个汉族士兵。灵州陷落时,他成了西夏军的俘虏,并参加了西夏军。在战斗中他成为西夏前军的一个队长。这种情况在史籍中是有明确记载的。当时,西夏能以如今的宁夏、甘肃一隅之地凑出50万军队,除了党项族青年“男年登十五为丁,率二丁取正军一人”,几乎全民皆兵之外,军中还有大量“族外兵”。西夏在与北宋的长期战争中俘获了大量宋人(士兵和平民),它的一贯做法是把俘虏分做两种,体弱不习战斗的一般都派去开荒种地,参加农业生产,而身体强壮、善于战斗的汉人都编入前军,号“撞令郎”。所谓前军就是替西夏军打头阵,充当矛头和挡箭牌,危险性和牺牲都很大。但朱王礼不在乎这些,他的生活信条就是,战斗必须勇敢,敌人必须消灭,自己永远必须是强者和胜利者。朱王礼并不只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武夫。他欣赏赵行德能读能写,有文化知识,对赵行德抱有好感,甚至怀着几分敬意,把赵行德当作他的参谋和助手。

赵行德“从军”之后参加的第一次大战役是公元1028年西夏攻打甘州回鹘之役。这场战争是迟早要爆发的。在十一世纪初期,河西走廊这个北方的丝绸之路,东西方经济文化交流极其重要的通道里杂居汉、回鹘、吐蕃以及历史上被称为诸羌或诸蕃的诸多部落民族。而主要的地方割据政权则有:名义上由中原王朝委派官吏,实际上仍由吐蕃控制的凉州(今武威),完全由回鹘人控制的甘州(今张掖),以及瓜州和沙州(今敦煌)的“归义军”。北宋建国初年,以党项羌为主体民族的西夏崛起于夏州(在今内蒙古,十六国时期的统万城故址),占有绥、银等州。西夏统治者经过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祖孙三代的创业,企图在西北建立一个统一王国。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占有整个河西地区:统一了河西,西夏不仅获得大片土地和丰富的农、畜产资源,而且控制了东西方的交通和通商权。对西夏来说,不仅解除后顾之忧,而且如虎添翼,这样它就有足够的实力,面向东方和北方,与北宋和辽(契丹)成三足鼎立之势。

不难看出,剧组在拍摄历史片时的态度极其严谨,无论服装、道具、布景,都非常注重其历史的真实性。片中西夏军的盔甲让人感觉到金属的厚重和质感,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黄铜光芒,衣着朴素的历经风尘,一看就使人相信这是一支在沙漠里行过军,作过战的军队。影片中的作战场面宛如一幅古代战争作战图。许多国产古装战争片中的两军交锋往往是兵对兵,将对将(看来《三国演义》遗毒不浅)而且更“难得”的是在千军万马的大混战中,居然还有诸多高手单打独斗,腾挪闪跃,招数变幻。相比之下,《敦煌》中无论是士兵还是领队的军官都混成一团厮杀,完全没有两个人单打独斗的机会。真实的历史也是如此,冷兵器作战时代同样讲究诸兵种的配合作战和保持军队的阵形。局部战役的决胜因素往往在于步兵方阵的整体性和骑兵的冲击力。尤其在骑兵主宰时代,马高速奔跑所产生的巨大惯性加上骑士的力量和技巧,都决定了谁能够在对决中胜出。最简单实用的动作就是刺和砍,太多炫目的动作大概只能用来拍电影。

《敦煌》电影中的军队

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枭雄李元昊

影片中敦煌太守曹延惠的第一个镜头,居然就是公元1029年屈辱地远涉千里到兴庆府向西夏称臣,这实在不是荣耀的一幕。然而,无论曹延惠面对李元昊是多么地委屈就全,“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归义军”这乱世中的一叶扁舟,在西夏扩张的怒涛中终于不免倾覆的结局。

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朱王礼和赵行德率领西夏汉军进入敦煌城,传达李元昊的判决:“敦煌的所有法律、文字、习俗皆从西夏,太守曹延惠被贬为平民”——换句话说,曹氏政权将被西夏吞并。就当修文偃武多年的曹延惠在这一晴天霹雳下精神崩溃的时刻,早就对李元昊所作所为不满的朱王礼竟欲趁李元昊只携二千孤军来敦煌的良机,与敦煌守军合作,令敦煌假装投降,引李元昊进城后以伏兵杀之。可惜完美计划功亏一篑,曹延惠在投降仪式上因过度紧张而晕倒,引起了李元昊怀疑。顿时,上千人挤在城门前的一片狭小空间里混战,长兵器完全失去了效力,李元昊硬是在亲兵的保护下,用他的佩剑杀出了一条血路,逃出了敦煌城。

《敦煌》中的经典场景:杀李元昊

次日,西夏大军卷土重来,影片也发展到了最高潮。这边厢,在归义军节度使府中,曹延惠绝望自焚,而赵行德则率人抢救出了曹延惠搜集的众多古书,与时间赛跑一般装进了鸣沙山石窟的藏经洞。影片把鸣沙山石窟的藏经时间放在西夏出兵吞并归义军的同时,是采纳了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在《敦煌石室访书记》中的说法:“洞之封闭,必在十一世纪之前半期,盖无可疑。以意度之,殆即1035年西夏侵占西陲时也”。

那边厢,朱王礼率部对西夏军的阵地发起了自杀式的悲壮冲锋,在朱王礼冲冠震吼的“杀李元昊”声中,坐镇中军的李元昊满脸的不屑与鄙夷,骑在马上说出了整部影片中或许是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绝不会是你!”这句话是如此之霸气,可能也真得只有枭雄李元昊才有说这个话的资格。在历史上,他是西夏建国和自称皇帝的第一代君主,是唐末五代以来,分裂的河西走廊的真正的统一者。但有些讽刺意义的是,虽然无论在影片里,还是今天人们的叙述习惯里,都称呼他为“李元昊”,但这却又的的确确不是他的姓名。李元昊的家族属于党项民族中的拓跋氏贵族统治集团,他原本并不姓李或姓赵。李和赵是唐宋皇帝对他的家族的赐姓,当时宋人的记载当然都叫他赵元昊。尽管如此,他并不“受恩感激”这个百家姓之首,而是创造了一个本民族的名字,自称“嵬名(姓)曩霄(名)”。这表明他从来不想真正臣服于中原王朝,而要显示出自己的民族独立性。不过“曩霄”两字实在生僻,写史书的人们还是偷懒称呼他是“李元昊”,甚至更简略的“元昊”,如同历史开的一个小小玩笑。

渡濑恒彦扮演的枭雄李元昊:“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绝不会是你!”

历史永远只是胜利者的历史。但当我们翻开一页页记满帝王将相,英雄人物的史书时,有些人是不应该忘记的,尽管他们在历史上没有留下名字——如同《敦煌》最后的一段旁白:

时光过去了九百年。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一年,人们发现了被埋藏的四万多件文书、经典和美术绘画。与当时埋藏这些文化宝藏的人意愿相反,俄国、英国、法国、日本(佐藤纯弥导演倒是诚实地没有避嫌自己)等国探险队蜂拥而至,将其中大部分盗运到国外,在中国,仅仅剩下不足一万件。这次发现,在人类文化史上,被称作本世纪的最大发现。从此,敦煌学这一独立的分科就成立了。历史上从来没有记载过为埋藏这些经典而死去的人们的名字。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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