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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加:“超纲”的城市,苏联锈带和琥珀之路上的新艺术之都

南蔻
2017-03-26 09:34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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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加伊丽莎白大街上的建筑。

东欧城市并不如大众游客想象般地那么富有神秘感。神秘感多来自于不了解,而这种不了解往往始于精简了又精简最后变得简单粗暴的历史课本。人们除了“波罗的海三国”这个专有名词之外,就对这片地区没有更多的了解了,连这片区域有几个国家也未必知道。有人说,怨不得我们无知,谁会记住第二个登上月球的人?——这是全球留存新艺术风格建筑最多的城市,瑞典横扫波罗的海时全国最大的城市,沙俄和苏联欧洲部分唯一的不冻港,就算连续占了三个“第一”,现在知道我们要说哪个国家的哪座城市了吗?一定还是不知道。白瞎了里加自从汉萨同盟以来就一直抱日耳曼人大腿的一系列努力,拉脱维亚最后依然是欧盟经济地理上的边境,前苏联的锈带,虽然失业率一直两位数,倒是没有恐怖分子,但是对于游客而言,依然是“超纲了”。

从琥珀之路到汉萨同盟

有商业才会有城市,有重赏才有勇夫,有刚需才会有远距离贸易。远距离贸易所能携带的,一定是体积小、重量小、价格高的奢侈品之类。丝绸之路如此,“琥珀之路(the Amber Road)”也是如此。从古埃及的图坦卡蒙时代开始,琥珀和蜜蜡就是重要的有机宝石。远古的“琥珀之路”一般止于德国的北海沿岸,而波罗的海部分的开发则要稍微晚一些,大约是公元前1700–500 年,北欧的青铜时代。

琥珀之路:中世纪晚期琥珀之路的东线地图,波兰历史学家Jerzy Wielowiejski考证于1980年。

所以,其实“琥珀之路”多少解决了一个问题,即欧洲中世纪晚期,大量小诸侯都要去波兰买小麦糊口的时候,为什么有一系列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城市“有心情”以商贸起家,变成封建小王国体制下工商业的飞地。有趣的是,从此又延伸出了另一个问题的部分答案,即为什么在各国都开始走统一集权路线的时候,周边一圈列强的波兰却反其道而行之,并且“有心情”开发拉脱维亚、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平原,最后被肢解。——别提什么从古希腊遗传的“海洋文明”,北海和波罗的海的小城邦放弃自给自足而不惜高成本远距离进口各种生活基本作物,不经济的表象背后,一定有潜在的经济理性存在,而不是什么情怀或者传统。也就是说,一定有高附加值的货物存在。汉萨同盟卖得最多的东西有木材、琥珀、蜡、果干和皮草,确实都是北方特产,都不是刚需。

琥珀:各种颜色的琥珀和蜜蜡,波兰的格但斯克是最大的集散地,但各大城市中里加的最便宜。

公元5世纪,罗马帝国收缩到了地中海东部,在历史书中称为“西罗马的灭亡”,只剩下东罗马一个真传。在西欧紧随其后就是墨洛温王朝,8世纪再出现加罗林王朝,即历史扫盲教科书中所说的“黑暗的中世纪”,在小冰期中艰难恢复生产的中世纪,被编剧、导演们选择性遗忘的中世纪。随着全球暖季在第一个千年的到来,维京人已经能沿着极地东风带航行到了北美,欧洲大陆本地的生产有了剩余,贸易也逐渐恢复,贸易线被逐渐拉长,最后地中海、大西洋东岸和北海-波罗的海的航线终于被连接了起来。

汉萨同盟:汉萨同盟鼎盛时期的贸易路线。注意其在莱茵河(深至科隆)、拉贝河(汉堡)、维斯瓦河(格但斯克/但泽)、道加瓦河(Daugava,里加)和纳尔瓦河(深至诺夫哥罗德)河口的深入。其中维斯瓦河多沼泽,道加瓦河多森林,再加上身后缺乏内陆大城市,因此只点到为止。毕竟那时技术还没发展到可以走进亚马逊和刚果河的水平。

波罗的海贸易的鼎盛时期是1400~1800年,到1669年之前都是汉萨同盟的天下,而后则是瑞典帝国“挟土豆以令波罗的海”,经历了21年的北方战争之后,俄罗斯也开始染指这一地区。从1158年利沃尼亚小诸侯亨利“开埠”之后,直到1867年,俄罗斯占领里加209年之后,日耳曼人依然是里加的多数民族(42.8%),直到亚历山大三世推行“俄化”教育,才慢慢扭转了人口比例。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现在里加第一大民族也大约占全人口的40%强,而且不出意外,就是俄罗斯族,满大街都是说俄语的。

所以也可以这么假设——如果没有彼得大帝18世纪在欧洲“插一腿”的话,里加也不过是个无聊的中欧中等城市的样子吧……

16世纪的里加:16世纪的里加,三座尖塔分别是主教堂、圣彼得教堂和雅各布教堂,现在三座教堂依然健在,然而都是“修旧如旧”的,尤其圣彼得教堂,曾经有欧洲最高的木结构钟塔,密筒结构的,二战时期被炸毁,现在又用钢修复了。

东西欧边境上的锈带

如果是从北到南游玩波罗的海,人们基本上都会在赞叹完塔林的小巧精致之后,面对着一个体量巨大,没有城墙,中世纪古城被19世纪中晚期的城市改造运动侵蚀得支离破碎,南边的重工业区又凭空多了一个苏联风格的尖顶大楼的,沿着道加瓦河东岸摊大饼的城市,一脸蒙圈。长得这么乱七八糟的城市,也配当世界文化遗产?

从圣彼得教堂的尖塔上俯瞰里加主教堂。

按照传统的套路,游客们就可以准备骂骂俄罗斯是怎样拖累了里加,没能成为“静谧的欧洲小城”了。不过这时候他们一定不会再提起塔林来,不会提起因为没有大河而只有一个山头的塔林,如何在瑞典失手芬兰湾之后成为了鸡肋,最后变成了苏联在冷战时期对外展现社会主义风貌(尤其是面向自己原先的属国芬兰)的吉祥物,也不会提起现在的波罗的海地区除了塔林自己依靠着两个小时船程之外的“芬兰设计”捡到一些渣渣的侥幸之外普遍高达两位数的失业率。既然里加守着一条大河,也就做不成小确幸了。(此处应有一张普京的微笑的脸——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将是我们的。)

道加瓦河流域:道加瓦河流域地图,源于伏尔加河和第聂伯河之间的旷野。

无论是里加,还是上海,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口城市想要做大,不可能只有转运,更重要的是大陆内部地区的产品只能经此出口带来的实惠。虽然是大河,但道加瓦河的源头却是一片森林和沼泽,并不是类似赣江—珠江源头那样的盆地和分水岭,不具备生长出城市的条件,就连三河源附近最大的城市斯摩棱斯克,也是要到公元9世纪罗斯从诺夫哥罗德迁都到基辅之前的20年间才有人居住的,如果没有13世纪蒙古人疏通了从莫斯科到华沙的道路,让俄罗斯得了真传,里加也就是瑞典最大的地级市而已——直到1710年被彼得大帝攻下。用布罗代尔的话说,“争夺外国的经济地域历来是一个城市兴旺发达的前提条件”,对于里加来说,无论从东说还是从西说,倒都是成立的。

就整个波罗的海南岸来说,什切青和格但斯克都是普鲁士的,维斯瓦河确实是大河,但是只出小麦,顺着河拐弯还不如直接陆路杵到西里西亚;加里宁格勒没有大河,立陶宛也没有;爱沙尼亚的纳尔瓦有,但是芬兰湾冬季是结冰的。算来算去,同时具备不冻港和大河两个条件,再加上爱沙尼亚的两个岛作为里加湾的防守门户,这么好的物流和军事禀赋,里加再不成为俄罗斯第四大城市(第三是华沙,前两个自不必说),最大的港口,重要的工业城市,简直是伤天害理。

德国占领:1917年9月3日,德国军队开进里加。

里加对于俄国人重要,对于德国人也一样重要,毕竟曾经是汉萨同盟的城市,毕竟从里加东可以直达莫斯科。对于拉脱维亚人来说,工业化带来了工人中产阶级,中产阶级的壮大带来了民族主义的呼声,所以在1905~1907年俄罗斯全面动乱之时,里加得工人政党也掺和进来。紧随而来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十月革命,德国趁此机会占领了波罗的海三国。但谁曾想一战的结果是德国战败,退还波罗的海,可是俄罗斯正在忙着革命,这批地区短暂地成为了“三不管”,所以三国也就在列强的夹缝中独立了。在一战到二战之间的时间里,英国和德国成为了波罗的海地区最大的“主顾”,拉脱维亚的经济支柱再次向近海贸易倾斜,直到1940年再次被苏联占领为止。这还不算结束,第二年就又被纳粹德国抢了回去,1945年再变成苏联的领土。

里加城市鸟瞰,南部苏联时期扩张的部分与北面一战之前的城市被铁路分开。

所以,里加的城市肌理虽然看上去“乱七八糟”,但也不是毫无规律可寻,参差的不同风格的街区大致分为三层,中间星形的是汉萨同盟和瑞典帝国的遗产,与之无缝衔接的是沙俄时代的哥特复兴—新古典—新艺术风格街区,就在老城的外面摊了大饼,部分建筑也渗透到了老城之内,模糊了界限。而在一战和二战之间则有明确的“断档”感,德占时期和独立时期,城市是往海边修的,而后再向东南摊的,就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楼和工业区了。

“建筑系的垃圾桶”里,都是“奇怪的人脸”

对于旅游来说,“乱七八糟”的城市,尤其首都,是一个体验的大忌。“首都总是很无聊”,因为充满了与其他城市一样的业态,异域感不足,视觉刺激又太有余。但从业内的角度来审视的话,每座拥有旧城的城市,都好比是建筑系的垃圾桶,看起来都是没用的旧货,但是只要翻一翻,总是还有惊喜的。

老城区一个街口3栋房子,都不是一个时期建的。

从哥特复兴到新艺术风格不过一个百年多,对于“后进国家”而言,拖着拖着,几个风格就并到一起了。

里加美院如果放在英国,就该叫“摄政风格”了。

如果旧城的更新比奥斯曼巴黎改造晚上20年,就可以避免欧洲大多数中等城市新古典主义的“千城一面”,而直接走上新艺术风格的道路了。里加在1857年到1914年间,人口增加了一倍(28万到56万),需要大批量的建设,自然,都是当时最新潮的新艺术风格的。

自由大街(Brīvības)99号。新古典是里加“老的新城区”的基底,但是建着建着,就串到新艺术去了。

里加的新艺术风格最大的特征,是从哥特复兴和折中主义那里直接“掰”过来的,并且同时有法式新艺术、德式青年派(Jungendstil)、维也纳的分离派(Secession)的风格存在,以青年派为基底,再加上民族浪漫主义的变体。

很“法国”的大门。

与法国类似,也是先从埃及开始,然而并没有真正串到浮世绘和水生植物那边,而是保留了一种日耳曼式的“蠢”感。

墙上的动物多是龙和狮子。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德意志蠢”式的新艺术风格,很多人说,“墙上都是些奇怪的人脸”。走在几条著名的以新艺术风格公寓楼为主的大街上,总会有种“四下里都有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感觉,抬头一看,却发现那些都是奥斯卡·王尔德一般的华丽颓废的脸。

墙上人脸。

王尔德:王尔德也确实是同时代的人(1854-1900)。

里加现存800多座新艺术风格的建筑,其中有很多是公寓楼,由“里加的邬达克”设计,新艺术博物馆也位于他设计的一栋公寓楼中。就像过去做完小区设计之后规划师和建筑师可以得到一套自住用房一样,他在设计完那栋公寓之后,也得到了一套自住的房子。作为博物馆的这套公寓房大约三四百平米,确实很大了。里加的地皮价格明显比巴塞罗那低很多,户型都很大,一栋楼一梯两户没问题,三室四厅,每个房间包括佣人房都保证开窗,不至于憋屈得像巴特罗公寓——被戏称为“巴特罗澡堂”一般。

传说中“那个博物馆只有楼梯值得看”的大楼梯。

浴室:马桶在另一个小隔间里,与澡盆分开。

除了新艺术博物馆之外,那栋公寓楼的顶楼还有一对艺术家夫妻的展览。我们猜想说也许它开在“一梯两户”的另外一户,正好去看一眼。而且,顶楼的话没准会连着跃层一起卖,那么19世纪晚期的跃层或者复式,又是怎么设计的呢?

楼梯。

笔者上学的时候曾经与波兰人探讨苏联对东欧的影响,那人说,最直观的感觉就是住房变小了。《日瓦戈医生》中,或者华新民所反对的旧城更新的政策中也有类似的桥段,解放前建设的一个公寓中,后来被分进了很多进城的人,主人只能住在其中的一间,变成了租户的一员,而后公寓被彻底公有化。现在里加的这些公寓有的可能归为国有,有的返还私人,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它们实在有些太大了,因此,也有的变成了工作室。

边境锈带的未来

与全球所有重工业基地经历的问题相同,苏联的“锈带”里加在新千年里也面临着相同的问题。2008年金融危机之前,欧洲的发展中心经历了一次转移,伴随着服务业的兴起和对东欧的经济空间扩张,从莱茵河—波河流域的“蓝色香蕉带”扩张至了“五角星地带”。其中柏林的崛起是一个关键点,它成为了面向东欧地区的“发动机”,虽然在2000年之前德国东部和波兰饱受失业率的影响,但却在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变成了增长最快的地区。

“蓝色香蕉带”是欧洲1970~1990年代传统工业地区,在1990~2000年代逐步扩张至“红色五角星”地区。图中橘色圆点代表港口吞吐量。  《城市中国》杂志 图

拉脱维亚并不处于增长的核心地带,其人均GDP的变动很小。然而如果从人口增长和失业率来看,则没有那么乐观了。从2004年起,廉价航空选择里加机场作为基地,同时里加也亮出了自己的旅游牌,主要以人文地理,尤其是“奇怪的人脸”来吸引欧洲本地的游客,“退二进三”得比较顺利,失业率也逐渐降低。作为国内“唯一的城市”,里加贡献了全国一半的GDP。金融危机之后,游客数量锐减,引起了失业率暴涨,在2010年达到顶峰,目前略有缓解。2006-2015年,欧洲国家人口增长地图显示拉脱维亚是人口流失最为严重的国家之一,人们纷纷前往德国寻找工作机会,这也是国内各大旅游媒体口中“拉脱维亚女多男少,美女成灾,买一送一,全场99,全场99”背后的真相。

人口增长:2006-2015年,欧洲国家人口增长地图。

失业率:2002-2012年欧洲国家失业率变化动态

里加不像塔林,可以抱旁边的大城市(赫尔辛基)的大腿。距离里加最近的大城市也是赫尔辛基(以及斯德哥尔摩),所以完全没有变成城市群的可能性,只能靠自己。港一直都是那个港,反正波罗的海只有这么一个大港,不会太差,但也不会更好。用新马克思主义经济地理学的眼光来看,这是一个“剥夺式积累”的时期,是一个经济空间衰退,“边境”进一步被边缘化的时期。特别是在欧洲经济增长空间越来越小,同时欧盟与俄罗斯走向对抗的节点,尤其是“黑天鹅事件”频发的2016年之后,未来是否还会存在?——不过反正对于里加而言,主人是谁才是历史上最大的问题。无非是瑞典怼了普鲁士,俄罗斯怼了瑞典,德国怼了俄罗斯,苏联怼了纳粹德国,欧盟怼了俄罗斯的,一直循环的故事。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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