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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30多岁神秘男子有记忆有文化有教养,却不知道自己是谁

慢新闻-重庆晚报 刘春燕 杨帆
2017-03-23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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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哲学三问对我们普通人来说,通常都有最低配置的现实三答:比如我是张三,来自成都,要去重庆。

但是这个大家暂称为“黑子”的人,他全都不知道: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亲人,没有朋友,30多岁(他自己估算的)至今没有银行卡,工资寄存在老板处,办不了手机卡,坐不了火车飞机,不能学车,不能买房,甚至没法谈恋爱结婚……一个无形的结界,把他挡在城市和社会之外。

我很好奇,这样一个“脱轨”的人,如何生活,如何照见自己,确认自己?

黑子被铁山坪一个度假山庄收留三年多了,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他依然像一个谜。

口述成长史:一个自言自语的孤证

3月13日下午,保安很热心地从员工寝室把黑子喊出来。对媒体的来访,他显得并不陌生。

黑子是个不到1米6的小个子男人,看上去25-35之间,倒春寒的山风吹得他明显有肋骨内缩的本能小抖动。温和,礼貌,平淡,摄影围着他转来转去找角度拍,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

很难得看到黑子有笑容。  本文图片均为慢新闻-重庆晚报 图

跟黑子交谈,大约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他沉默,我等待。好像我们之间有个静悄悄的拉格朗日点。

记忆从黑子五六岁开始,起点就在菜园坝,当年重庆最大的火车客运站。他说自己是一个拾荒的流浪儿童,捡废品卖,有时也翻上火车帮列车员打扫,换取盒饭。菜园坝沿江那片批发市场修建以前,是河滩、小树林、破房子,也是捡破烂的大小流浪汉们栖身之处。

“拾荒的都是大欺小,大抢小。我长大一点又去抢比我小的。”我看到他右边侧切牙掉了一颗,有个明显的空隙,问他是不是被打掉的?“不是,流浪那些年,长期不刷牙,长虫牙,后来化脓,烂掉了,牙根还在里面。”

2001年,也就是黑子自己推算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爬上火车去了广州。“火车上乘客都在吹牛,说广东好打工,好挣钱。”那些年,高速发展中南方,汇聚的人口就是城市的能量棒。常会有一些包工头到路边捡人:没工资,但管吃管住。

黑子干了一年铲石头铺路的苦力,渐渐长醒了。在东莞的大朗镇,有几千家毛织企业和个体户,私人作坊当杂工不要身份证,还发工资:“一条街上挨家挨户都是,辞工5分钟,出门就能在下一家上工。”

能拿到2000月薪的时候,问题来了:他怕有钱。没有身份证办不了银行卡,他的钱都是随身携带,但更安全的办法是:用掉。

南方的冬天阴冷,机器冰手,黑子就辞工耍几个月。租个房子,睡醒就去小网吧看电影,天暖了,没钱了,又找一家打工。

春夏秋冬,黑子只有这一双鞋。

除了钱,另一个麻烦是撒谎。没有身份的人要给周围的人构造一种常态的生活假象,需要智力,也需要谎言修补谎言,哪怕是春节回不回老家这种话题。

“为什么不说真话?”

“怕遭欺负,不敢说。”

“长期编织谎言,是什么感受?”

沉默了一两分钟,他说:“那也是没办法的。”

“有没有喜欢的打工妹?“

这个问题再次遭到他强硬的沉默抵制。我分解成四五个周边问题,在不同时间场合试探,挤出来的拼图是:他曾经暗恋一个湖北来的打工妹,年轻人也常约着吃饭唱歌,但是他没有表白。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爱慕过的女孩。

“为什么不表白?”

“没得未来……”

“现在想不想寻她?”

“不想。我那时用的也不是黑子这个名字。”

再回重庆:想找个地方悄悄地死

2013年冬天,随着机器的升级,这一代电脑数控织机,黑子无法操作,想回重庆了。他记得走的那年,菜园坝有很多棒棒,晚上就住那种一间屋堆满上下铺住十几个人的私人旅馆,不要身份证。这是他对自己生活的设计。

毛织机都升级了,菜园坝也升级了,世界都升级了。

菜园坝所剩无几的棒棒告诉他,他们都在城里或租或买有了窝。一个黑户能干什么呢?找不到地方住,打工没人要,身上最后的几百元,撑了近一个月,山穷水尽了。

那年11月底的重庆阴雨滴水成冰。这一天黑子用身上最后的几元钱买了6个包子,然后在长江边坐了一天。

“想死。想跳长江。想来想去又害怕尸体浮上来被人检查拍照。”傍晚,他沿着海尔路,走到铁山坪下。他以为铁山坪是没人的原始森林。天已经黑了,他最后决定爬上山找一棵树,在树下静悄悄死去,不容易被人发现。

问他为什么不想再捡瓶子卖废品?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黑子沿着没有路的山坡爬上了铁山坪。在上森林山庄的背面,有一栋未完工的房子,他找了一间屋子的角落,躺在地上等死。实在太饿了,屋外有个水龙头,他就喝几口自来水。

按他的记忆,这样过了近10天,没有离开那栋房子。我问他人在极度饥饿和缺乏热量的情况下如何能压住求生的本能?

“就是想死……”

“这么长的时间,躺在地上在想什么?”

再一次遭遇强势的沉默。黑子的沉默是戛然而止的,突然中断谈话,他会望向桌面一个不存在的点,连空气都纹丝不动。

森林山庄有人办酒席,他去恳求厨房的人:“能不能收留我打工?不给工钱都可以,只要给饭吃。”山庄报了警,来接他的是唐家沱派出所民警张浩敏。此后三年至今,张浩敏是黑子除了同事外,接触最多的人。

张浩敏带他洗澡,理发,给他找衣服,买吃的。采血,DNA信息比对,没有发现相关犯罪记录。没有身份信息,救助站一般不会接收。这种情况,是一个政策和规定的模糊地带,没有一条明文,会告诉一个基层民警怎么做。张浩敏说:“他有强烈的劳动意愿,智力、意识这些都不错,跟流浪汉还是不同。”他在派出所的辖区内,找了十几家山庄和企业,希望能给黑子提供一个工作机会,都被拒绝。有些企业跟食品有关,不敢用来历不明的人,担心发生安全事故。

滴水山庄的老板童家海认识张浩敏十多年,张浩敏经常会推荐一些贫困大学生假期去山庄打工,童家海除了给孩子们开工资,假期结束还私下再给他们一些钱。这一次,又是他接纳了黑子。

张浩敏向山庄老板了解黑子的生活与工作情况。

山庄生活:从80斤飙升到128斤

滴水山庄差不多是铁山坪生意最好度假村,一百间房,即使重庆最冷的淡季,周末两天也基本住满。黑子在后厨做杂工,在墩子和厨师间传菜,备料,打下手,他还学会了烤羊。吃住全免,给他开的工资现在三千多一点。三个月后,黑子体重从获救时的80多斤,飙升到128斤。

在山庄,黑子每天早上可以睡到8点起来,不用挤高峰,慢悠悠洗漱吃饭。后厨忙碌的时间主要在午餐和晚餐时段,下午有几个小时休息,一般都在宿舍看电视,打打牌。

黑子平时大部分的娱乐时间就是看电视。

周末客人多,10多钟后厨就要进入理菜洗菜的工作。我挑了周日中午去后厨,各种机器开启,噪音之大。黑子洗好葱切成段放到厨师下手,被吼了一嘴。后来知道,工作开始,这里人和人说话都靠吼。

我在厨房晃悠,厨工们从我身边绕过,偶尔也吼我一句:“来寻亲的吗?”脸上笑得很热情。老板童家海的姐姐也把我误为认亲的,很高兴:“黑子工作很踏实,你们多聊聊,他说不定想得起一些过去。”

山庄的同事们,志愿者们,媒体们,对黑子寻亲的热情,似乎都超过他自己。

户口问题依旧是个大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钱。山庄没有什么消费,存钱快,老员工陆续都买了车。黑子的工资都寄存在老板那里,偶尔会取走几百千把元,下山去吃顿火锅,去观音桥、磁器口逛逛。现在他的名下有10万元了。问他是不是将来买房用?他摇头:“那我要干到退休才能还完银行贷款,老了吃啥呢?”

第二个问题是婚恋。山庄一位姓麻的阿姨给黑子介绍了自己的表妹,50多岁,有个孩子,麻阿姨跟我说表妹“是很好的人,过日子嘛,是很可以的。”黑子没有表态,也没有去见面。

童家海说此前还有两三次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也都没成:“都没见面,就是跟他说了一下,后来他不置可否,也就算了。”

跟通常农村光棍们喜欢把清凉美女设置成手机桌面不同,黑子对找女友似乎没多大热情,至少没有他说起抗战剧有兴致,他喜欢《亮剑》、《我的兄弟叫顺溜》。

志愿者为黑子办理了手机卡还送了他一台手机。

当然还有其他烦恼。去年老板请所有员工去外国旅游,黑子一人留守,因为没有身份证。

张浩敏现在已经不管这个社区,但这三年几乎每个月都会抽空去趟山庄,有时候是去对面的孤残儿童中心,顺路过来。那里面最让他头疼的孩子都已经工作了,还会给他打电话说:“叔叔,给我充点话费嘛。”他觉得黑子就像这些孩子一样,算是自己的“责任”。关于户口,他说:“最好的办法,还是寻亲,让他回归家庭,找到准确的身份。”这三年,接待媒体,联络宝贝回家的志愿者,发布寻亲消息,他一直没停。

2014年春天,陆续有20多批人来到山庄寻亲,目前没有DNA比对成功的。

三个好奇:眼睛不会出卖他的心

黑子脸上最常见的表情是空茫,不管是面对我,张浩敏,还是志愿者雨姐、财财,或者老板童家海,他的心神常常离开眼睛,跑出我们的对话,走得很远。我特别疑惑又好奇的几个问题,他最终也没给我解开。

第一个好奇是文化。

黑子告诉我,他大约能认得一张报纸30%的文字,以前打工操作机器的师傅教他看图,也教他认一些字。据同事们说,他平时也在手机上看电子书。

我问他:“看言情还是穿越?还是仙侠?”

他说:“抗战。”

“《一个人的抗日》看没得?”

“看完了,很好看。”这个话题是他喜欢的,他会笑,眼睛有神采。

《一个人的抗日》是抗战题材的穿越小说,130多万字,我不知道识字率在30%左右的人,如何能坚持看完130万字,并形成自己的评价。

第二个好奇是教养。

周一离开山庄,山风呼啸,又有冷雨,我让他先回宿舍,他坚持要送我们,一直等到车启动离开。

再次探访他获救的上森林山庄,路面湿滑,我差点摔倒,他从远处默默地靠近我,准备随时拉一把。雨姐也说,有一次在马路边交谈,他很自然就站到来车的方向,护住女士们。

我问他,这些细腻体贴的人情表达,“野生、敞放”的流浪孩子是谁教的?

他答:“我也不知道,看电视学的吧。”

衣柜里东西就是黑子所有的家当。

第三个好奇是社交。

30多岁,黑子没有一个朋友。按他的说法,以前打工仔流动很大,很难有持续的友情。那么这三年在山庄呢?同事们的评价是:勤快,踏实,脾气好,内向。即使有了相对稳定生活,他依然是独来独往,假期下山逛街,都是一个人。

老板和室友说:他跟人有距离。采访时,讲述事实的部分,他能正常交流,一涉及内心感受或者情感话题,我就会撞上一堵沉默的墙,而这一部分,恰恰是人心之间过河的桥。至今没有人走过去。

没有去相过亲,没有约会,恋爱,跟他谈家庭和小孩子,他的表情是木然的。我想起作家盛可以说的一句话:精神上经历过兵荒马乱的人,往往事后沉默。

我们常人需要的东西,他似乎不太需要。我问过他是不是特别喜欢现在的生活,他点点头。

他的柜子里,四季全部的衣服,加起来只有两三套,一双拖鞋,一双户外鞋,差不多就是所有的家当了,一只双肩包就能全部装下,像是一个随时要离开的人。

此心安处即是家,我不知道他心安没有。

黑子到底是谁?办户口只是一个程序,但前提是解开这个谜,用张浩敏的话来说:“这既是对他负责,也是对社会负责,对法律负责。”如果你认识他,请告诉他。

截至发稿时,宝贝回家的志愿者已经第二次给他采血,准备再次与寻亲者进行DNA比对。

志愿者正在与黑子交流,希望能帮他尽快找到亲人。

(原标题为《有记忆,有文化,有教养……三十多岁神秘男子却不知道“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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