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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进步,我们该如何面对越来越长的“老年”阶段

常青
2017-03-24 07:36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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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医生的手边,人类将以超过13000多种不同的方式出问题。将会有超过6000多种的药物,超过4000多种的治疗手段。看向未来,还会超过这数目。

是人类生来就有一种命名和分类的倾向?还是扎进科学世界,总有将一个巨大的东西分解为更精细部分的欲望?在西医发展史上,有一种将巨大的、不可知的分解为一个个小的、相对精确的倾向,它远远大于跳脱出来将一群小的归纳为一类大的倾向。现代西医一百年,就是分解分岔生出枝叶的一百年。

是谁在不断“发明”新的疾病?

如此,会有一些软性的、不可精确捉摸的病。抑郁症这件事,在20年前,中国人是断然不以为是个病的。现在,抑郁症挂在众人嘴边,已成了一个常用疾病名词。精神分裂、疼痛、ED(勃起障碍)……都开始有了量表。在时间的渗透下和诸多力量的协助下,它们用一二十年的时间,就会成为一种疾病。多一种疾病,就会多一种诊断、多一种检查、多一种治疗、多一类病人。你我在长寿的路上,就会头上多一顶疾病的帽子。

应该不算什么太大胆的想象力吧,按这样的趋势,配合潮涌来的互联网文化及一幅幅移动电子屏幕,不用太久,会出现诸如“人工脑依赖”这样的疾病。什么是“人工脑”?除了人本身以外的其他电子存储介质、智能工具。再稍微发挥一下想象力,21世纪已经过去了,在这个世纪末,可能会出现这样的疾病,叫做:22世纪恐惧症。如果不是恐惧,那换成这个:22世纪寂寞病。

并非调侃而已,翻一翻福柯的《疯癫与文明》。十多年前的法国巴黎“狄德罗论坛”上,一位专家如此延续福柯的思考——其实每个历史时代都有它自己认为充分体现其实质的、最占上风的一种疯癫形式。19世纪是偏执型或被迫害型妄想。20世纪是精神分裂症,“将来必是孤独症无疑,今天就已经初见端倪。”

除了这些软性的、不可精确捉摸的疾病涌现,还会有一些精细化划分的病出现。比如肺癌。在20世纪80-90年代的医学课本中,肺癌只按病理分型分为:鳞癌、腺癌、小细胞肺癌……现在,可以按分子分型划分种类,不到十年时间,人们面对的肺癌种类会是至少以类似ALK阳性非小细胞肺癌,EGFR阳性非小细胞肺癌……至少十来种。

还将会有一些新的综合征出现,英文叫syndrome。有些时候,这些综合征的出现,似乎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人类某种归类的嗜好。把一些紧密关联的症状放在一起,有一些是有明确起因的,有一些是起因未明或是模糊的。比如肥胖综合征……比如,因智能浪潮而起的“电脑视觉综合征”(CVS):人们长时间盯视电脑、智能手机、电子游戏以及数码阅览设备的屏幕后,引发的一系列眼部及全身的病理症状。

看向背后的推动力量,还会有这样的可能:因为某一医药界的产品出现,为了阐述它的正当性或者广泛性,命名新的疾病,在大众传媒界说得更“耸人听闻”一些——制造疾病。在一本叫《疾病发明者》的书中,列举了如下:小孩缺乏注意力就是多动症?身强力壮的男性也需要“伟哥”?女性更年期必须服用激素来治疗?老年人骨头退化就一定是骨质疏松症?

医学如何停下商品化及世俗化的脚步?

是什么样的力量在发明疾病,让生命“医疗化”,让疾病成了商业产品?医学如何自省回望,停下商品化及世俗化的脚步?我们生命中许多正常的过程,如生老病死和不快乐,都被拿来“医疗化”,进而“商品化”。生活的每个缝隙,都被一双医疗之眼审视、筛选、监管。

当这些数量逼近两万种的疾病在医界纷飞时,它可能不是一个特别严重的话题。但如果想象一下,当这些疾病的名称纷纷飘落在我们这些作为人的个体身上,五十年前一个人身上可能只有1-2种疾病,但如以两万种的架势降落长寿的人身时,你我可能都难免,人身上5-10种也许是常态。

赫胥黎说:“医学已经进步到,再没有人是健康的了。”这样的境况下,我们每个人如何看待“疾病”这个标签,“病人”这个身份?我们如何排出优先顺序,管理自己的那副身体?假设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又该如何去找医生治疗?要治疗到什么程度?可以想象,在一个两万种疾病的世界,医生的分工也是更精细的,我们需要同时去找5-10种不同的医生?

再往深处想一个问题:我们忙忙碌碌,亟亟一生,越来越长寿,但生存的终极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看上去更简单,可能也更深邃。是为了回到一个无病的身体?绝对的干净、整洁,如同刚降临人世时?(但也许降临世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一些疾病加身)是为了一个相对可控的健康?抑郁症、高血压、痛风、过敏性鼻炎……手忙脚乱,到底应该先管好哪个?是为了和这些疾病学会相处?即便病名加身,学会几招,终日可以与之相处。哪些可以暂时放一边,哪些是顶顶重要需处理的。是为了一个活得更长的寿命?但——活得多长算是长?正如“永远有多远”一样。

长寿固然带给我们希望,与此同时,现代化也在改变着长寿这一路的风景和内涵。现代化和长寿这两件事的合力之一,是改变了疾病对我们生活的影响。疾病种类如此繁多,医学已经进步到,再没有人是健康的了。众多的医学数据和指标对人们来说,已经不是提醒,而是灾难。“生命中许多正常的过程,如生、老、性、死和不快乐,都可以拿来医疗化”,进而商品化。越来越多的“疾病制造”,把生命正常过程当作医疗问题,把个人问题和社交问题当作医疗问题,把致病风险当作疾病,把罕见疾病当作四处蔓延的流行病,把轻微症状当作重病前兆。

当长寿遇到现代化,我们该如何面对更长的老年阶段?

除了这些,“现代化”一词,还包括一些崭新的运转方式,比如手机、电脑的普及,比如商业运转的新法则,比如大众人群传播有效性的法则……生活在“现代化”和“长寿”两件事影响下的我们,面对有可能更长的人生后半段,将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生命线的延长,究竟意味着我们接下来会面对什么?我们需要准备什么,从大脑上,从身体上,从行为上,以迎接不断变长的人生后半段?毕竟,它是人生的后半段,是一个精力总体走向衰退的阶段,是一个生殖力、生产力、好奇心总体走向下落、衰退的阶段,是一个越来越需要与周边人群和环境融合、渐渐趋于收敛、甚至进而不得已被隔绝而非像年轻人去开拓闯荡的阶段。

因为生命线的延长,带来更长的人生阶段。老年——虽然不得已,我们还是先按现行的无聊的“退休年龄”划分——将人生分为“上半场”和“下半场”。我也看到过有日本人将他们面前已然很长的老年分为:早期老年、中期老年、后期老年、终期老年、末期老年(真不愧是冲在最前面的长寿之国)。正规的来自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是:65岁后进入老年,65岁至74岁是青年老年,75岁至90岁老老年,90岁以上是长寿老人。据说有一个研究,调查了两千多个丹麦老人。在92-100岁之间,可以独立生活、购物、做饭和洗澡的人数,仍占33%。

随着生命线的延长,在老年的上半场,因为医疗手段的发展、文化中普遍推崇的身体观,电脑、手机等带有屏幕的智能媒介导致的传播方式变化,背后的商业经济力量的推动,使得老年的概念发生“模糊”。中年与老年的界限,也渐渐变得模糊。中年被按照个人的意愿尽可能被一再延长,老年尽可能被一再拒绝、一再模糊——即便客观年龄已经进入老年。人们不会过分地谈论自己的“客观年龄”,会一再试图模糊它。即便谈起,也是大部分基于这样的意图:“你说我看起来40多岁,其实,告诉你吧,我67岁了。”它背后隐藏的意义,仍然是模糊中年与老年的界线。如果此时说话者是一位女性,她其实心知肚明,自己已然绝经了,已然在生殖的这个自然界大需求上,被无情地删除上下文了。

因为医疗手段的发展、文化中普遍推崇的身体观,在对外观的追求、相对旺盛的精力与背后不可避免的衰退的夹缝之间,一种展示为先的文化会越来越盛行。但我们,总有一些独自的或是清冷的瞬间。

我们一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外形,一边顶着越来越多疾病的帽子。五十年前一个人可能只有一两种疾病,但在我们的人生后半段,人身上5-10种也许是常态。我们如何看待“疾病”这个标签,“病人”这个身份?如何排出优先顺序,管理自己的身体?又该如何去找医生治疗?要治疗到什么程度?需要去锻炼一些新技能。比如,顶着6-8种疾病的帽子,像五百年前的人们那样,继续自认“健康”地生活。而不是,坐等一些和医疗有关的控制力量定义我们健康与否。

鉴别哪些疾病是可以控制的,哪些是可以共处的,哪些是作为人的缺陷、人的共性,可能就会具有的。(比如:你是不是偶尔觉得倦怠、心情不好或凡事提不起兴趣?注意力难以集中?是不是很害羞?)

还有一些独自的或是清冷的瞬间。我们需要重新看待自己的价值。老人的价值,跟随世界变化。我们将如何在社会种种年龄层次之中自处?与他人共处时,如何获得或展现老年存在的某种价值——从外形,到真正的文明的价值,到处于社会关系中的价值,后代看待的价值?它会面临一些并非“小小的”尴尬。之前由电视主导、后来让位于电脑、进而让位于手机的“图像世界、展示文化”,通过互联网连接放大,人们越来越崇尚“展示”,所见即事实。因为电脑、手机等媒介导致的传播方式,使得老年曾经举足轻重的知识、经验及“时间见证人”的价值越来越小。

长寿带来希望,现代化同时也改变着长寿这一路的风景。一方面,外观不可阻止地衰落,另一面,文明价值不可阻挡地贬值,老年人开始倾向于成为非老年,倾向于模糊老年,努力向“更广阔的中年”倾斜。他们会在自我认知上形成否定,甚至近乎媚俗地向那个叫做中年的概念靠拢,并一厢情愿地励志。同时,回首一望,脚下又缺少足够的“载体”支撑。这些载体是指:代表“家庭缘”的家族关系、家庭结构,它其实日趋缩小,代表“职业源”的事业平台,它其实更需要人们能随时更新技能和思维。进而,在某种深藏的焦虑驱使之下,人们过度地相信美容、医疗、抗衰老技术,以展示绝对正确的“强壮、洁净、繁殖的”身体观。人们会在与此有关的账目上,过度消费、对不管是真科学还是伪科学倾向于过度轻信,同时也无法整体解读。

我们变得过早地开始焦虑,焦虑落伍,焦虑变老。在这种焦虑驱使下,我们有着仿若年轻的容貌,希望拉近与年轻人的距离,希望融入主流话语和新鲜话语,“我的膝盖,留给90年后”。

生命线的延长,无论是有质量的延长,还是先进医疗手段导致的被动的生存时日延长,我们“老年的下半场”会难逃宿命。一个被花样越来越多的“疾病制造”围绕、先进医疗手段维持生存、严重依赖社会养老配套的老年下半场。只是,一些要求更高的问题,比如生存质量、生存尊严、自主独立的问题……尚无答案。对失去个人独立性的恐惧感,对自身越来越依赖他人的焦虑,将会困扰老年的下半场。日趋流行的个体独立文化,努力留住年轻的老年上半场,使得有一天当我们无法自理时,屈辱感便会产生。

我们还需要更多地去理解已被医学化的“老、病、死”。所有这一切的第一步,我们需要准备面对更多疾病、药物、治疗及养生的知识理解方式。不是简单如父辈,只是面对电视,聆听一场又一场的支离破碎的健康养生堂之类的知识灌输。

(本文作者常青,医学博士,毕业于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八年制医学系,毕业后在美国做博士后研究三年。后回国,任职跨国制药公司多年。曾出版《医事:关于医的隐情和智慧》《协和医事》,小说《九月里的三十年》及《B.A.D.》。本文收入于常青新作《如何老去:长寿的想象、隐情及智慧》之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该书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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