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丸善书店为何历经百余年而活力不减

丸善书店是日本一家老字号书店，在其创业140周年之际它推出了限定版店庆纪念文具，一件套盒，内含文库本梶井基次郎小说集《柠檬》和原稿翻印本，一支定制的柠檬色钢笔，这一套件不含税，开价50000日元，一个月之内销售一空，收入突破上亿日元，这几乎可以在东京最好地段再造一个颇具规模的书店。这家书店何以如此受欢迎？

其实，这家创立于明治时代初期的书店，在强手如林的日本书店业界中历史并不算悠久，规模也并非最大，但作为近代商业史上第一家股份制文化产业机构，一个半世纪来，丸善书店与时俱进，不断回应新时代的需求，以前瞻性的经营理念和独特的运作模式，成为日本一大文化标杆。

在开放热潮中诞生的新式商业

丸善书店的创始人叫早矢仕有的，1837年出生在美浓国（今岐阜县）岩村藩侍医山田柳长家，自幼给本地名主（承租幕府土地的领主）早矢仕才兵卫当养子。少年时代养父将他送到大垣、名古屋等地学医，学成后，于1854年回到岩村藩，在乡里开了一家医馆独立行医。这一年，美国东印度海军准将马修·佩里再度率领舰队兵临江户湾，逼迫日本开国通商。日本幕府迫于实力悬殊，忌惮重蹈清朝在鸦片战争中惨败的结局，被迫签署《日美亲善条约》，这成了近代日本国家转型的契机。美浓国地处高山环绕之中，非常封闭，早矢仕有的胸怀大志，不愿将宝贵年华消磨在小山国之中，渴望到外面闯荡。在村长高折善六的资助下，他前往江户寻找机会。在江户，他和兰医生坪井信道学习西方医术，后来在商业繁华的日本桥橘町开业行医。这期间，早矢仕有的因缘际会地结识了福泽谕吉，成了他一生事业的转折点。

1867年，幕府灭亡那一年，早矢仕有的慕名投入福泽谕吉门下，在他创办的庆应义塾里系统学习西方医学。福泽只比早矢仕有的大两岁，却已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精通西方学问的风云人物。在福泽的学塾里，早矢仕有的并不满足于学习西医，还学英语和经济学，福泽看出他潜藏的商能，鼓励他投身实业。

新旧时代交替之初的日本百废待兴。在“通晓西洋事情”的福泽门下耳提面命的日子里，早矢仕有的已经预见到，在国家实现转型之后，日本将会出现对西方物质文化的强劲需求。明治二年（1869年）他在外国驻日政府机构和商社云集的横滨创办“丸屋商社”， 其后在正式注册商号时改成“丸善商社”，据说是为了纪念资曾助他走出乡关的恩人高折善六。

横滨是日本第一个对外开放的港口，也是最早接受欧风美雨洗礼的近代都市，从列岛各处慕名前来游览、经商或考察的人络绎不绝，丸善开业不久生意就非常红火。当时，日本内战方酣，与救死扶伤相关的西药和医疗器械极度稀缺；另一方面，明治维新百废待兴，社会对西方科学文化的需求非常旺盛。丸善商社及时回应了这些需求，从业之初就专营进口图书、药品和医疗器械等当时最需要的物品，顺利挖到第一桶金。随着局势稳定，丸善又将经营领域拓展到西装定制、西洋家具、食品、调味料、洋酒等最受当时上流社会青睐的舶来品。在福泽谕吉的指点下，早矢仕创业伊始就有不同于传统商人的思维，1880年3月，他一改日本家族企业世袭的传统，引入西方所有权和经营权分开的模式，成立了丸善株式会社，是日本第一家现代意义上的股份制公司。由于在国家转型期号准了时代脉搏，引领时尚潮流，丸善财源广进，短短十几年积累了巨额财富，甚至资金充裕得足以涉足银行等金融领域的经营。

引进西方思想文化的重要窗口

随着明治维新后成长起来的新型知识阶层的大量出现，丸善经营的商品种类开始转变为各种西方社会学、自然科学著作、原版教科书、字典、钢笔、打字机等高级文具。这一转型使丸善获得了更大的经济效益，也成了日本知识精英汲取西方文化的一大窗口。

丸善从19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积极进口西方书籍，引进欧陆最前沿的学术著作，领域涉及自然、人文、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明治时代小说家田山花袋的回忆录《东京三十年》中写到：“透过丸善的二楼，19世纪欧洲大陆澎湃的思潮也在不间断地轻微拍打着这个远东的孤岛。”

自从丸善书店开业后，它成了明治时代各个领域的精英吸收先进知识文化的精神宝库。日本第一任首相伊藤博文就是丸善的常客。久米正雄的《伊藤博文传》中说伊藤博文在运筹帷幄之余也是手不释卷的“活字中毒者”，退勤后只要没有应酬，都会雇一辆洋车到日本桥的丸善书店，让车夫在楼下等，他一人在二楼的洋书专柜前尽情浏览，然后载一大堆洋书回府邸。为了制定日本宪法，1882年，伊藤博文曾率领庞大使团赴欧洲考察普鲁士、奥地利、比利时、英国等西方国家的宪政，前后历时两年，归国后他致力于制定日本宪法。宪政，是西方政治学和法学中的一个概念。它根源于西方国家历史、政治传统和文化，涉及西方政治学、法学和历史、宗教、文化等领域的庞大知识体系，明治维新初期的日本，这方面的文献著作极度缺乏。那段时间，丸善书店为伊藤提供了许多英美的政治学著作和最新的法学期刊杂志。井上毅、伊东巳代治、金子坚太郎等宪法起草班子成员也长期“浸泡”在伊藤博文位于神奈川夏岛别墅的书房，借助从丸善购置的大量洋书和工具书，解决了很多起草中遇到的难题。经过数年研究筹备，1889年（明治22年）2月11日《大日本帝国宪法》诞生。作为日本历史上第一部宪法，它是明治维新的产物和学习西方法制的结果，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

当时进口图书相当昂贵，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购买丸善书店的外文书花去了伊藤博文日常开支中的一大笔钱。作为明治政府的总理大臣，伊藤年薪1000日元，在当时近乎巨款，但经常手头拮据，除了喝酒、泡艺妓之外，购读洋书是一大支出。1910年伊藤博文在哈尔滨被朝鲜义士安重根刺杀身亡，家里为他操办葬礼，发现除了西洋书籍外，家里几乎没有存款和值钱的东西，后来还是明治天皇赠送一笔抚恤金才把葬礼办妥。

文学家的集聚之所

丸善实际上是个综合商社，除了经营图书、各类文具用品外，同时涉足文化设施的建筑装修、图书馆业务，是日本第一家具有现代公司形态的企业。在当时，丸善是品味和时尚的象征。

1907年（明治40年），丸善成为英国文具商迪弗尔在日本的总代理，英国制造的顶级名笔ONOTO钢笔在书店出售。这种品牌的钢笔书写流畅、出水无碍外观精美优雅，明治时代以来一直深受上层知识精英喜爱。夏目漱石有一篇《我与钢笔》的随笔，写了丸善书店出售的钢笔引发的感慨。当时漱石的得意门生内田鲁庵在丸善上班，用写稿所得从丸善购买一支优质的ONOTO钢笔赠送恩师。当时丸善店里一支英国进口品牌钢笔，最便宜的65日元，相当于小学教师年薪，可谓奢侈品。夏目很喜欢这支名牌钢笔，一直用到去世，如今到夏目文学纪念馆还能看到它。

也许受夏目漱石的影响，其门下弟子很多都和丸善书店有着不解之缘。像芥川龙之介，出身东大英语文学专业，能读英文原著，经常上丸善买原版英美文学书籍，小说《齿轮》里就有描述在丸善书店买书的细节；女弟子野上弥生子说“去几次都不厌的地方啊，实际上我去东京唯一的乐趣就是去丸善书店”。寺田寅彦是日本物理学家，随笔也写得极为出色，高中时期受夏目漱石影响热爱写作，他回忆说，在远离东京的小城市，书店规模小，几乎看不到外文书籍，但只要有需要的书目，通过街上某家小书店的掌柜就可以直接从东京的丸善书店邮购到，因此，丸善书店成了他负笈东京上学的动力源泉。

丸善书店也和中国现代新文学有着莫大的关联。熟悉五四时期新文学的读者对丸善书店也许不会陌生，因为鲁迅、周作人、郁达夫、郭沫若等早期留日作家都曾与它结下不解之缘，受丸善书店的滋养甚多，这一批留日学子后来在中国现代文坛横空出世。

丸善书店对周氏兄弟文学生涯有重要意义。在东京留学时，他们的大多数洋书都是在丸善书店购得，比如早期合译的《域外小说集》，其中材料大部分购自丸善书店，鲁迅回国后或托日本友人代购或邮购，日记里常有从丸善书店购书的记录。而周作人与丸善的渊源就更深了。

1906年周作人赴日，与其兄住在东京都本乡町，那一带是首善之区的文教中心，大学、出版社、书店很多。生活上有兄长照料着，周作人悠游自在，上学以外的时间都用在看书学日语上，刚到日本就开始频繁出入东京各种新旧书店，其中最心仪的是丸善书店——服务好，对顾客友善宽容，尤其是书籍种类齐全，能买到当时日本很难得的洋书。初来乍到，周作人日语还不灵光，所以英文读物是他的首选，借助江南水师学堂习得的英语读写造诣，得以接触当时最前沿的社科名著。他在丸善最早购读的洋书是圣兹伯利(G.Saintbury)的《英文学小史》和泰纳的四册英译本小说。值得一提的是，丸善也是他治学途上的指路明灯，他在丸善邂逅了终身引以为师的思想巨人霭斯理的著作，在丸善购得的七册《性心理之研究》，读后使他“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人生社会成立了一种见解”。周作人对霭斯理的推崇热爱终生不渝，书房苦雨斋中霭斯理的原著藏书多达二十几部，全都购自于丸善书店。

十年前，丸善书店创业130周年之际，丸善曾尝试推出纪念套件“柠檬”，也就是小说集《柠檬》和一支柠檬色的钢笔，发行1000套，短时间内即被买断货。此后这个套件成了店庆特色商品，大受读者欢迎。这个创意是基于大正时期的作家梶井基次郎发表于1925年的短篇杰作《柠檬》，而小说《柠檬》所讲述的故事就是以丸善书店京都分店为舞台展开的，丸善书店由此进入日本现代文学史。

从丸善创业140周年纪念开始，丸善书店在每个书架上都放置一个竹篮子，给前去购书的读者投放柠檬。据说，每投放一颗柠檬，就可以沾染几许这家文化老字号百年积淀下来的文脉灵气。如今，丸善书店已被文艺青年视为可供朝拜的文学殿堂了。

参考资料

《丸善书店外史》，（日）木村毅 著，东京丸善社史编撰委员会，1969年2月

《伊藤博文传》，（日）久米正雄 著，林其模译 团结出版社，2003年12月

《周作人传》， 钱理群 著，华文出版社，201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