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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如何从贵族与权力的颜色变成革命与无产者的颜色?

米歇尔·帕斯图鲁,多米尼克·西蒙内
2017-03-29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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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变的色彩:颜色小史》书封

在西方基督教的象征系统中,红色在历史上曾象征着圣灵降临节让使徒复活的火舌;也象征死亡、地狱、毁灭的撒旦之火。它象征着贵族与权力,也象征着禁忌之血与罪恶,还象征着爱情——高级教士与战神、西方古代的妓女和新娘都身着红色。后来在巴黎公社时期“红旗是由牺牲者热血染成的”,又让红色成为了革命和无产阶级的颜色。重庆大学出版社拜德雅近日出版的新书《善变的色彩:颜色小史》中,通过法国历史学家、图像和颜色学家米歇尔·帕斯图鲁(Michel Pastoureau)和法国作家多米尼克·西蒙内(Dominique Simonnet)对话的形式,呈现了在西方象征系统中,不同颜色的历史。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摘引“红色”部分,以飨读者。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S=米尼克·西蒙内

P=米歇尔·帕斯图鲁

红色是种傲慢的颜色,它充满了野心,渴望着权力,它想为人所见,它向所有人施压。我们先将它的傲慢放在一边不谈,它的过往并非一贯光彩照人。红色也有隐藏的一面,这种腐坏之红(如同人们所谓的血统不佳)伴随着时间的发展,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它是狂怒、暴力、罪恶和罪孽等极坏事物的遗留。您一定得提防它:这种颜色背后隐藏着双面性。它着实令人着迷,同时又像撒旦地狱之火一样灼烈。

凯斯·凡·东根,《充满诱惑力的女人》,1905年,私人收藏。

在中世纪末期,红色就已经是妓女的颜色了:为了与正直的女性区分开来,妓女们必须穿着红裙子,戴红围巾或者穿红衣服。后来,烟花之地也需要用红色招牌或红灯笼标明。在画家那里也能看到给“职业淫荡者”和“诱惑的女性”等形象配红衣服的情况。

基督教的象征体系:

红色既象征生之火焰也象征死之鲜血

S:如果说有哪种颜色真正称得上是色彩的话,则非红色莫属!人们说红色独自代表了所有其他颜色,也就是说,红色本身就是颜色。

P:所谓的“红颜色”实际上是同义词叠用!此外,有些词汇,比如拉丁语coloratus或者西班牙语colorado,既表示“红色”,也表示“彩色”。俄语里面,krasnoï是“红色”的意思,但也有“美”的意思(从词源学上来看,“红场”是“美丽的广场”之意)。古代的色彩系统围绕着三个极点构成,白代表无色的,黑大致代表了暗色系列,而红则代表了彩色,它是唯一能配得上这个称谓的。它的这种优势地位曾凌驾于整个西方世界。

S:是因为红色很吸引眼球,同时在自然界中却很少出现的缘故么?

P:显然,人们珍视那些与周遭环境最不相容的东西。然而还有另外的原因:人类很早就掌握了红色颜料的配制,并将它用在绘画和染色上。自从公元前35000年开始,旧石器时代的艺术就开始使用红色了。这种红来自棕红色的土壤:请看一看肖维岩洞里的野兽吧。新石器时代,人类开发了茜草,这种草在各种环境中都能生长,它们的根可以用来染色。后来,人类从一些金属中获取红色,比如氧化铁,或水银的硫化物……所以有关红色的化学出现得很早,也卓有成效。此乃这种颜色获得成功的关键所在。

S:我能想象得到,与我们刚刚所谈到的不受关注的蓝色不同,红色,它有一个极为荣耀的过去。

P:的确。在古代,人们就对红色倍加尊崇,把它奉为权力的符号,即教权和战争的象征。战神马尔斯、罗马的百夫长们、那些高级教士们都身着红色。纵观其发展史,这种颜色之所以有威望是因为它反映了两个因素:火焰与鲜血。我们对此既可以从正面来看,也能够从反面思考。早期基督教围绕着这四个端点形成了一个强大的象征体系,这一象征一直延续到今天。红色的火焰,代表着生命,圣灵降临节中的圣灵,降在使徒身上使其重生的火舌,但同时它也代表着死亡、地狱、用来折磨和毁灭的撒旦之火。红色的血,象征基督流淌的鲜血,拥有能够净化和封圣的救世主的力量,但同时也是肮脏的肉体、犯罪、罪孽和《圣经》中所忌讳的不洁。

S:好一个矛盾的体系……

P:在象征领域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矛盾的,对颜色来说尤为如此!每种色彩都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身份,可令人惊讶的是,从长远来看,这两面性趋向于相互融合。在那些表现拥抱的场景中,画家经常把犹大和耶稣表现成两个同样的人物,穿着同样的衣服,相同的颜色,仿佛他们代表了一个爱人的两个极端。请您读一读《旧约》:红色既与错误和禁令相关,也和权力以及爱情有关。这种象征的双重性存在已久了。

S:红色,尤其成了权力的象征。

P:对于其中某些红色来说,是的!古罗马帝国时期,人们用骨螺(地中海地区产量极小的一种贝壳)中的彩色物质制成的颜色是专门供给皇帝和军事领袖的。中世纪时,因为巴勒斯坦和埃及海岸上骨螺资源的枯竭,导致了古罗马猩红色制作方法的失传。人们不得已而转向了胭脂虫,一种生长在橡树叶上的蚧壳虫卵。

古罗马艺术,兹利坦别墅的镶嵌画,3世纪,的黎波里,考古博物馆。

古代使用的猩红色,是从地中海东侧海岸上不同的软体动物的汁液里得来的。其中,最难得的是骨螺,也就是这幅镶嵌画里位于两条鱼中间的那种贝壳。大量的骨螺才能产生一丁点儿颜料,其高昂的价格和与权力象征的关联由此而来。这种染料的加工过程极其漫长而且相当复杂,在布料上,颜色的跨度从鲜红到深紫,其中还包含着不同的红色调和蓝色调。当然,这种红颜色并非永固不变,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发生转变。

S:这得能找到胭脂虫啊!

P:确实。采集胭脂虫需要精细的手段,生产这种红色又是相当昂贵的。可是最终得到的那种红色相当盛大,光彩夺目,稳定耐久。贵族们一贯享用的,就是这种奢华的颜色。而农民们则穿着廉价茜草染的衣服,颜色就不那么抢眼了。直接看是看不太出二者的区别的:它们最主要的不同就在于材质和价格。从社会等级上来看,红色和红色是不一样的!况且,在中世纪的人们看来,物体的光彩夺目(表面的暗沉或者光亮)比它本身的色彩更为重要:相对于褪色的红色来说,鲜艳的红色更能与亮丽的蓝色相搭配。无论在世俗社会还是在教士群体中,那种新鲜的红色,每每总是权力的标志。从13、14世纪开始,之前穿白袍的教皇换上了红装,红衣主教亦然。这象征着这些重要人物已经准备好为基督流血奉献了……与此同时呢,人们在绘画中把魔鬼也画成红色的了。在小说中,经常出现一个叛变的骑士身着红衣,从他的徽章到他装饰坐骑的流苏都是红色的,这对英雄是种贬损。人们对这种双重的矛盾很适应。

贞提尔·贝里尼,《总督》,1460—1462年,波士顿美术馆。

与欧洲其他地方相比,红色在意大利长期处于权力之色的地位。每当威尼斯举行盛大活动时,总督身着鲜红色的外衣,头戴同色便帽,帽角向后翻折,曰“公爵之角”。衣和帽均由胭脂虫粉染成,这是一种源自动物的珍贵染料。作为尊贵和权威的符号,这种颜色唤醒人们关于古代猩红色的记忆,可惜古代猩红色的制作秘方在中世纪就已经遗失了。

男性颜色与女性颜色:

从权力与战争的象征到妓女与新娘的衣着

S:小红帽……她是在中世纪的森林里遇险的么?童话故事也进入了这场符号游戏么?

P:这是当然。在所有版本的童话里(最早的一版是在公元1000年), 这个小女孩就穿着红衣服。人们之所以给孩子这样穿,是否正如历史学家所说的,为了从远处就能看见?或者因为,像古文献中所记录的,故事发生在五旬节和圣灵降临节那天,节日礼拜的颜色就是红色? 或者还可能这是一位心理分析学家撰写的故事,寓意小姑娘将在床上看到狼,将会流血?我想说说我从符号学方面给出的阐释: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给她穿着黑衣服的祖母一个白颜色的小油罐,这里面包含有古代颜色体系中的三种基本色彩,在别的童话中也能找到这种搭配:白雪公主从一个穿黑披风的巫婆手中接过一个红苹果;乌鸦掉的白奶酪被红狐狸叼走了……一直是同样的象征符号。

亚瑟·拉科姆,《小红帽》,1902年,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小红帽》的童话非常古老。在公元1000年前后的列日地区就已经有《小红裙》的记载了。但是要弄清小姑娘穿红衣的原因却是很困难的。因为她是个孩子,就把她打扮得颜色鲜艳么?是由于当天是节日,所以她穿了最漂亮的裙子么?还是因为故事发生在圣灵降临节,宗教礼拜的颜色是红色的?或者红色在这里指代性欲:小姑娘将进入青春期,根据布鲁诺·贝特尔海姆心理分析的阐释法,小姑娘“急于和狼发生关系”?

S:中世纪的时候,您所说的这些符号都表现在服装和想象中,日常生活里可不是这个样子!

P:日常生活中也是一样的!这些象征符号的应用很广泛。例如染料工:在城市中,一些有红色执照(也可以染黄色和白色),另一些有蓝色许可证(他们可以染绿色和黑色)。在威尼斯、米兰或者纽伦堡,茜红染料专家甚至不能使用胭脂红。如果不遵守法规,则有诉讼之虞。红色染料商和蓝色染料商居住在特定的区,与其他区域截然隔离,原因在于他们配色场的污染严重,而且他们彼此经常卷入严重的冲突,互相指责对方污染了河流。需要指出的是,布料业是当时欧洲唯一真正的工业,在欧洲版图上是重头产业。

S:我敢打赌我们的红色,绝对的傲慢之色,不会赢得宗教改革中贵族们的好感。

P:更何况它是教皇的颜色呢!对于新教改革者来说,红色是伤风败俗的颜色。因为它影射了世界末日时圣约翰所描述的,巴比伦的大妓女身穿红色裙子,骑着海兽现于人间。路德则说,巴比伦,就是罗马!所以必须把红色从神殿和好的基督徒身上清除掉。这次红色的“出逃”造成了一定的结果:自从16世纪开始,男人就不再穿红色了(除了红衣主教和某些骑士团的成员)。在天主教国家里,女人可以穿戴红颜色。人们完成了一个有趣的位置对调:中世纪时,蓝颜色偏向女性(因为圣母的缘故),红色则是男人的颜色(权力和战争的象征)。如今这事情翻过个儿来了。从此以后,蓝色成了男性的颜色(因为更为低调),红色则向女性靠拢。如今依然保留着一些痕迹:蓝颜色给男宝宝,粉色留给小女孩儿……直到19世纪,红色还依旧是婚纱的颜色。

S:新娘子以前穿红色婚纱!

P:当然了!尤其是在农村,也就是说,对于绝大多数人口而言。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婚礼那天,人们得穿上最美的衣服,而一件美丽绚烂的裙子一定是红色的(在红颜色方面,染料工人是最有竞争力的)。说到婚纱,人们又能发现我们所说的矛盾性了:长期以来,妓女都必须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为了在街上能够明显地区别于人。(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人们把红灯笼挂在妓院的大门上。)红色代表了爱的两面:肉体的神圣和罪孽。几个世纪以来,禁令中所使用的红色也得到了强调,它很早就出现在法官的长袍上、行刑者的手套和风帽上,象征着鲜血的流淌。而自18世纪起,一块儿红布条则意味着危险。

危险的颜色:

从权力之红和贵族之红到革命之红与无产者之红

S:那这跟共产主义的红旗也有某种联系么?

P:对。1789年10月,制宪会议宣布在动乱情况下,要把红色的旗帜插在十字路口,以表明严禁聚会,并预警公众力量的介入十分危险。 1791年7月17日,大量的巴黎民众聚集在战神广场要求罢免路易十六,当时他刚刚在瓦海纳被擒获。由于有骚乱的威胁,巴黎市长巴里紧急让人升起一面大大的红旗。但是,国家保安队队长在未得到允许的情况下擅自开枪了:造成了五十多人死亡。人们将他们称作“革命的献祭者”。随着一个令人震惊的反转,“由牺牲者热血染成的”著名的红旗成为受压迫人民和进行中的革命的象征。随后,红旗差一点成为法国的国旗。

S:法国的国旗?

P:是的!1848年2月,起义军重新在巴黎市政府门前高举起了旗帜。至此,三色旗是革命的象征(然而,与我们预想的不同,这三种颜色并非是皇家色彩和巴黎市色彩的结合,其实前者是红色,后者为栗色:借鉴于美国革命)。但是那个时候,三色旗已经失去民心了,因为路易·菲利普已经失势了。有游行者要求把红旗当作共和国官方的象征,“代表人民的饥馑和与过去的决裂”。多亏了临时政府成员拉马迪内,是他挽救了三色旗。他高呼道:“红旗,是恐怖阵营,只在战神广场游走,而三色旗携带着国家的名望、荣耀和自由,将行遍世界!”当然,红旗也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苏维埃俄国在1918年采用了红旗,1949年中国则延续了这一做法……这些故事还有些有意思的地方:在法国军队里,降旗之后,军人折叠国旗时习惯性地把红色条纹藏在内里,不让它显露出来。仿佛是为了抵挡古老的革命之魔一般。

1968年5月13日,巴黎大规模示威活动,丹尼尔·科恩-邦迪在红色和黑色旗帜下发表讲话。

S:也就是说,我们还在服从着古老的象征符号?

P:在符号的象征领域里,从来没有什么东西真正地消失过。权力之红和贵族之红(至少是在西方世界里,因为亚洲文化里,黄色享有这一地位)已经并肩跨越了数个世纪,就像另一种革命之红和无产阶级之红一样。另外,在法国,红色也总代表着节日、圣诞老人、奢华、戏剧(戏院和歌剧院总是用红色来装潢)。在词汇中,还保留着许多相关的说法(“气得脸都红了”,“眼红了”),提醒着我们那些古老的象征。而且人们往往还把红色与情色、激情联系在一起。

阿玛特,海报,1995 年,巴黎,佛尔尼图书馆。

长期以来,整个欧洲的戏院、音乐厅、歌剧院,都装潢成红色。座椅、墙壁、绒毛地毯、幕布:一切都是红颜色,这是节日之红,享乐之红,是夸张之色,辉煌之彩。即使如今对红色的使用不比当年了,但这个传统依然在戏院的装潢中保留着。

S:但是在日常生活中,红色是很低调少见的。

P:蓝色在我们的周遭环境中占领的地盘越大,红色就越往后退。我们手边的物品,很少有红色的。比如,人们想象不出一台红色的电脑(因为这看上去不够严肃),也没法儿想象一台红色的冰箱(这有可能使人联想到发热)。但是在日常生活中,红色的象征性依然延续着: 禁令牌、红灯、红电话、红色警报、红箱子、红十字(在意大利,药店的十字也是红色的)……所有这些都出自同一个历史,火与血的历史……我给您讲一个关于我自己的小故事。刚刚结婚没多长时间,有一天我买了一辆二手车:老爷车车型,但是是红色的!式样和颜色根本就不搭。没有人愿意出钱买。守规矩的司机觉得它太有反抗性了, 速度的追求者又觉得它的式样太保守了。所以,我就捡了一个便宜。 可是这车我也没能开多长时间:因为停车场的护栏掉下来砸在车顶上了,车彻底给砸坏了。所以我说象征符号是有一定道理的:这真是一辆危险的车啊。

 

米歇尔·帕斯图鲁(Michel Pastoureau),历史学家,颜色、图像、纹章和动物图像研究专家,高等研究实践学院研究主任。他在Seuil出版社出版的主要著作有:《蓝色:一种颜色的历史》(2000);《西方中世纪象征史》(2004);《黑色:一种颜色的历史》(2008);《我们记忆中的颜色》(2010年美第奇论说文奖);《中世纪的动物图像》(2011);《绿色:一种颜色的历史》(2013)。

多米尼克·西蒙内(Dominique Simonnet),创作了多部小说和论说文作品,其在Seuil出版社出版的作品有:《世上最美的故事》(2003),与尼高勒·巴莎朗合著的《给我们的孩子讲述爱情》(2000)和《星星上的尼莫》(2004)。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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