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戒酒死亡半年后涉事特训学校疑换牌重开，打人教官未批捕

2016年6月19日，进入湖南宁乡崇尚教育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崇尚教育”）戒酒的第三天，29岁贵州青年段林吟死亡，身上有20余处伤痕。

事后，崇尚教育称，段林吟曾多次摔伤；一度不立案。

上访、申诉……经一个多月的四处奔波，段林吟的父亲段文浩争取到“开棺验尸”，尸检结果显示，其生前曾遭殴打。后另有多位崇尚教育学员出具证言称，段林吟死亡前曾遭教官苏晴用竹席抽打。

去年12月，苏晴被警方刑拘，但今年1月，县检察院决定不予批捕。

在宁乡县检察院出具的落款时间为2017年1月6日的《不批准逮捕理由说明书》显示，疑犯苏晴涉嫌故意伤害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理由是根据尸检报告，苏晴殴打行为与段林吟死亡“无法建立直接的因果关系”。

对于上述不批捕决定，段文浩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称，不能接受。段文浩的委托律师吴建东表示，县检察院所谓的“无因果关系”，对段林吟的尸检报告曲解。

面对质疑，2017年3月27日，宁乡县检察院批捕科魏姓负责人回应澎湃新闻称，段林吟有酒精依赖症，其尸检报告显示，死因是呕吐物吸入肺部窒息而死，这是因殴打引起，还是自己的身体原因导致，一时难以确定，故县检察院作出不予批捕决定。

上述魏姓负责人表示，“不批捕”不代表案件完结，县检察院已要求县公安局补充相应证据。3月28日，宁乡县公安局严姓工作人员答复澎湃新闻称，目前，案件仍在侦办中，有情况后面会回复。

此前，据澎湃新闻2016年7月17日报道，崇尚教育办学行为曾被官方定性为“非法”，但是3月24日，澎湃新闻再次实地探访，发现崇尚教育疑“换牌重开”。

殴打

29岁段林吟的生命定格在2016年6月19日。这天是父亲节，也是他进入崇尚教育戒酒瘾的第3天。

生前，段林吟是贵州凯里市某局公职人员，但饱受酒瘾困扰，曾三度进入特训学校戒酒。

澎湃新闻2016年7月17日报道， 死者的父亲段文浩表示，家属赶到湖南宁乡发现，段林吟尸体多处伤痕，宿舍被子、枕头不见踪影，竹席有两处血迹，但崇尚教育坚称，段林吟是病死的，身上的伤痕是自己摔的。

宁乡县中医院开具的居民死亡医学证明（推断）书中显示，段林吟属于院前死亡，死亡原因有两点，除了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写有“肝性脑病？”。

崇尚教育校长易胜其表示，听教官说，段林吟在校期间曾两次摔倒，第一次是6月17日晚上，拿毛巾下楼洗脸时摔倒，右额受伤；第二次是6月19日上午在寝室摔倒，口吐鲜血。

段文浩表示，事后，他曾多次向警方报案，但警方不立案。2016年7月12日，宁乡县公安局坝塘派出所所长徐某曾向澎湃新闻表示，综合法医的初步尸检和派出所“基本排除他杀”的调查结果，没有立案。

2016年6月24日，在宁乡县坝塘镇政府的调解下，段文浩和崇尚教育达成和解协议：崇尚教育一次性赔偿26万元。

达成和解后，段文浩带儿子尸体回贵州老家。因是少数民族，段林吟下葬时未火化。

段文浩透露说，事后，有看过段林吟尸体的专业人士私下跟他说，段林吟身上的伤痕绝不是摔伤造成，“越想越不对劲，儿子死得冤”。

于是，段文浩开始到湖南省检察院、公安厅、长沙市公安局等部门上访，投递控告信。

2016年7月29日，湖南警方前往贵州对死者进行“开棺验尸”。

澎湃新闻从相关渠道获取的尸检报告显示，死者段林吟身上有20余处伤痕，“从皮肤组织的挫伤形态及部位看，全身多数损伤摔跌均难以形成，其特征符合钝性外力直接作用形成”，“从全身各处皮肤青紫损伤程度、外形特征看，不符合质地较硬的工具及砖石、棍棒类物体作用形成，更符合质地稍软的钝性物体作用形成”。

在段林吟的死因分析上，该尸检报告表示，“死者右额部相对较重的损伤及全身多处皮肤软组织挫伤是导致死者呕吐并将呕吐物吸入肺内的主要因素” ；“死者应系呕吐致胃内容物吸入肺内阻塞呼吸道引起肺的通气功能障碍并刺激呼吸道引发肺部的应激性反应致呼吸衰竭而死亡”。

该尸检报告还指出，“死者有酒精性肝病及长期酗酒形成的酒精依赖症，这一基础性病理该表对其受到外伤后身体的耐受力会有所下降，对最终造成其死亡会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段文浩表示，尸检报告出来后，警方仍不立案，他只得去多省寻找崇尚教育的同批学员，请求他们作证。

段文浩向澎湃新闻提供的两份学员证言均显示，段林吟死亡当日中午曾遭教官拿竹席抽打，事后其他学员被要求：说没有打。

段文浩称，需保护两位证人，无法提供相应联系方式，相关情况警方已调查取证。上述两份证言是否属实，尚无法核实。3月28日，澎湃新闻电话联系苏晴，他婉拒采访。

苏晴曾教过的一位学员向澎湃新闻透露，苏晴是1985年出生，大学毕业，身材魁梧高大。

3月27日，宁乡县检察院批捕科魏姓负责人向澎湃新闻表示，事发后，苏晴曾让崇尚教育学员做假证言。次日，宁乡县公安局一位曾姓副局长表示，此前，警方已到外省向多名崇尚教育学员调查，证实教官苏晴有殴打段林吟的情况。

不批捕

2016月12月24日，苏晴被宁乡县公安局立案侦查，后向县检察院申请批捕。

让段文浩始料未及的是，宁乡县检察院对苏晴作为不批捕决定，理由是苏晴的殴打行为和段林吟的死亡无法建立直接的因果关系。

澎湃新闻从相关渠道获得《不批准逮捕理由说明书》显示，2016年6月19日，段林吟在寝室大吵大闹，苏晴用凉席对其进行殴打，后段林吟出现抽搐等症状，最后在送医院后死亡。“后对其进行尸检时，其结论与犯罪嫌疑人苏晴用凉席殴打所致段林吟导致死亡所起的作用无法建立直接的因果关系，因此犯罪嫌疑人苏晴涉嫌故意伤害罪的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对于上述《不批准逮捕理由说明书》，段文浩的委托律师吴建东表示，宁乡县检察院所谓的“无因果关系”，对段林吟的尸检报告曲解，这是一种渎职行为。

对于“严重依赖性酒精中毒”，段文浩表示，段林吟确实有酒瘾，但此前多次体检显示，其身体状况良好，肝脏无问题。

段文浩向澎湃新闻提供段林吟的两份体检结果显示，一份检查日期为2015年5月13日，段林吟胰腺、脾脏、双肾未见异常；另一份检查日期为2015年12月3日，段林吟的诊断结果是“使用酒精所致精神和行为障碍”。

对于上述质疑，3月27日，宁乡县检察院批捕科魏姓负责人回应澎湃新闻称，根据尸检报告，苏晴身上的伤痕，部分因自己酗酒摔伤导致，部分由教官苏晴殴打导致；段林吟的死因是呕吐物吸入肺部窒息身亡，这究竟是段林吟长期酗酒的自身原因导致，还是苏晴殴打引起，一时难以判断，故县检察院做出不予批捕的决定。

魏姓负责人补充说，这可能要请相应的医学专家、法医专家来作出权威判断，这方面工作正在和县公安局在沟通。

魏姓负责人还表示，“不批捕”不代表案件完结，县检察院已要求县公安局补充相应证据（如寻找更多的证人证言），目前案件还在侦办中。

3月28日，宁乡县公安局严姓工作人员答复澎湃新闻称，目前，案件仍在侦办中，有情况后面回复。

宁乡县公安局一位曾姓副局长表示，他去年曾分管刑侦，对段林吟案件有所了解，警方一直在积极侦办，肯定会依法办案。

疑换牌重开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崇尚教育法定代表人是李忠香，于2014年5月26日成立，注册资本10万元。

据澎湃新闻2016年7月17日报道，宁乡县教育局、工商局和坝塘镇政府此前均向澎湃新闻表示，崇尚教育不在其管辖范畴内，对其办学行为定性为“非法”。

上述报道称，澎湃新闻致电该校招生热线，发现该学校仍在招生。

崇尚教育位于宁乡县南田坪乡洋西村，距离宁乡县城约15公里。2017年3月24日，澎湃新闻再次实地探访，发现崇尚教育疑“换牌重开”：四周建起高高围墙，从外面无法看到内部情况，铁大门紧闭，门口的电灯亮着，中午时刻传出一阵阵喊口号的声音；门前的招牌不再挂有“崇尚教育”，而挂出“宁乡县德善青少年社会事务服务中心”（以下简称“德善中心”）。

附近约100米处的一位住户告诉澎湃新闻，该校由外地人开办，办了2-3年时间，校内有10多个学员，平时很少见到学员，偶尔看到他们出来跑步。该住户还表示，他去过里面，内部条件还可以，也听说去年学员死亡事件，但不清楚原因。

根据德善中心官网信息，德善中心在宁乡县民政局登记，易胜其是该中心管理人员，长期接收上网成瘾、叛逆、厌学逃课、早恋等人。

宁乡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向澎湃新闻发来的文字材料显示，德善中心于2016年10月14日在宁乡县民政局依照《民办非企业单位登记管理暂行条例》相关规定登记注册，其法定代表人为李忠香，业务范围是青少年社会事务服务。

上述文字材料称，德善中心成立登记时，提供了从业人员相关资质，如心理咨询师证，后于2016年12年其法定代表人更为喻拥军。

一位接近崇尚教育的消息人士告诉澎湃新闻，李忠香的丈夫正是喻拥军。澎湃新闻注意到，工商登记资料显示，喻拥军曾担任过崇尚教育的监事。

3月26日，澎湃新闻以“为孩子戒网瘾”的名义拨打德善中心官网电话，该工作人员表示，德善中心是一家服务中心，非特训学校，但可以接收网瘾少年。

随后，澎湃新闻同样以“为孩子戒网瘾”的名义咨询易胜其，易胜其表示，德善中心不是特训学校，不能像特训学校那样对外招生，但同样可以对“问题少年”进行行为矫正，进行封闭式半军事化管理，其收费标准为半年2.68万元，困难家庭可适当优惠3000-4000元。

易胜其称，他是该中心的负责人，教育管理上绝不会使用暴力，会对工作人员严加管理，并反问：假如采取暴力等过激措施，政府还允许办吗？

曾在崇尚教育工作过的宋石告诉澎湃新闻，据他了解，崇尚教育开始有2个老板投资，后来易胜其入伙，段林吟死亡后，该特训学校一度陷入困难，学员被转移至其他特训学校，但现在又换一个名义开了起来。

周渠曾是段林吟的教官，他对澎湃新闻表示，特训学校的教官多数是退伍军人，说不打人是不可能的，“我就打过人”。

周渠说，前几年，娄底一所特训学校的学员被教官打死，动手的五个教官都被抓了，他怕了，彻底离开了这个行业。

段文浩记得，2016年3月，段林吟曾在网上翻出这则旧闻跟他说，娄底的特训学校打死过人。

王河和段林吟曾同在娄底某特训学校当过学员。王河透露说，他和段林吟在特训学校走得很近，还曾一起商量怎么逃出特训学校。

至今，58岁的段文浩不时会想起，儿子第三次前往特训学校临行前的话：“爸爸，你要保重。我走了，再见！”

（应受访者要求，宋石、周渠、王河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