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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刘慕沙丨生命的相遇,欢乐太短暂

小熊
2017-03-30 15:33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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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3月29日下午,作家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的母亲,台湾知名翻译家刘慕沙去世,享年82岁。本文作者回忆了与刘慕沙的点滴往事,以及临别时的一些温暖记忆。

我还记得第一次踏进台北辛亥路那座老房子内门的场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文老师的妈妈。她冲着我笑,就像之后的每次再见面时的笑那样,灿烂如花。我也冲着她笑,脑中飞快想着,该怎么称呼呢?是叫“刘老师吗?”还是应该按着辈分叫?然后天心老师在我身旁说,就叫“婆”吧。我就一声“婆”喊出来,从此生命里多了一个“婆”。

从2009年到现在,每个春节我都会去台北,大部分时候都会呆满入台证上所允许的最长期限——半个月。周围的朋友们从最初问我“你又要去台北呀?”到后来已知那是我生命中常态,于是问询方式改变成“今年什么时候回台北呀?”台北是我生命中的另一个家,候鸟年年都要归家的。

这几年,每每从桃园到台北,我的第一个落脚点一定是辛亥路的这座老房子。老房子至今还维持着最初的样貌,从来没有装修过,就连院门都还是木头的。好几次进出院门的时候我和天心说,这门管用吗?她就回答,是呀,防君子不防小人。

穿过一米宽的小院,就进入到屋子里了,一进门是客厅,左手边是冰箱和电视机,电视机上面是一幅放大了的朱老师(朱西宁)的黑白照片,花白头发、侧身、嘴角挂淡笑。婆常常坐在电视机正对面、茶几后那排沙发的正中间,看电视、看书、看报。她看书看报会做笔记,常常看她会在一个小本本上写着什么。

朱家全家福:依次是朱天文、刘慕沙(母亲)、朱天衣、朱西宁(父亲)、朱天心(从左至右)。

婆年轻时候喜欢打网球,年纪大了球是打不动了,却也依然爱看网球比赛。她看球不像我是一定支持德约科维奇,唐诺老师和海盟则是费德勒的球迷,她喜欢支持弱者。比如穆雷常年只拿亚军的时候,婆就希望穆雷能获胜。2012年澳网决赛,纳达尔和德约科维奇打了耗时近6个小时的一场史诗般的比赛。婆那天刚好在教堂做礼拜,之后有教友聚餐,想着看完比赛再回家,不想居然两个人打到那么晚。“哎呦,看得好累喔。”婆说完就自己笑起来。

在婆身体尚且还不错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回过一次苗栗铜锣县的老家。铜锣是婆的故乡,婆的父亲是小镇上的外科医生,对待子女很是严厉。婆当年为了和朱老师在一起,不得不采用“私奔”的方式。

父亲一家的生活条件在当地还算是不错,不成想女儿跟了从大陆来的阿兵哥跑掉。家里人找到婆的时候,婆当时的居住条件比原生家庭差远了,家人看了很是心酸,要她无论如何先回家见父亲,再看接下来如何处理。

婆跟着家人回到苗栗,朱老师下了班回家发现婆不在了,以为婆跑掉了,在家里难过得大哭。后来去到苗栗,见到婆的家人。婆的家人一看,原来外省人的阿兵哥里也有这么斯文有教养的,于是也就不再阻拦这门亲事了。

这故事是婆今年春节的时候讲给我的,这一两年她身体渐渐衰弱,每次见面,她变得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

台湾有一代的文学青年是受到了《三三集刊》的启蒙,当时朱家三姐妹在家中办杂志,热爱文学的同龄人每日里往来,好不热闹。大家讨论文学、讨论未来,讨论累了就就地打地铺睡下。随时来随时走,家中常年流水席不断。许多年轻人在当时都受到朱老师和婆的恩惠,婆热情有活力,仿佛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神头。累了的时候在沙发上打个盹,休息一下就又可以又唱又跳地去给大家张罗饭菜了。

也是因为当年总是要张罗几十口人的饭菜,婆每每做饭总是要做多的。在婆还能下厨的年代里,我常听天文或是天心在家里提醒她,炒菜的时候不用炒那么多,吃不了的,但这样的提醒,似乎也没大有用。

那样待人的热情自然也延续到我的身上,每每我一回到那座老房子,婆问我最多的一句话总是“小熊,饿不饿?”她会给我煮饺子、给我做客家小炒、给我把冰箱里的腌萝卜拿出来……她炒菜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唱起歌,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来不曾有苦恼,总是开开心心的。

后来,她的身体开始渐渐弱下来,腿力也变弱,从一楼上到二楼的房间,总要慢慢地上一阵子。有时候我在一楼坐着,看着楼梯拐角,婆的大保温杯出现,就知道她睡醒已经下楼梯下到一半了。

转年的春节再去,家里就多了一个可以电动升降的座椅,方便婆上下楼梯用。有一次婆要上楼去休息,依然是带着她的大保温杯。在座椅上坐定以后,依然是她如夏花般的笑容,她跟我说,“小熊,我要升天喽!”就按下按钮,座椅缓缓升上去,她一直看着我笑。

全家福

再后来,婆开始洗肾,一周有三个晚上要去医院。我一年一年去,一年一年看着她的身体在变衰弱,但她的笑容总还是如我第一次见到她那般灿烂。去年春节,有一天天心在家里跟我感慨道,“你每年来就看我妈妈一点一点变弱……”

今年春节再回台北,依然第一站是辛亥路上的老房子。天心告诉我,婆又查出了肺腺癌,医生讲,是过不了今年端午的。

婆的身体明显更弱了,走路比以前慢,身体更容易疲惫。我临离开的前一晚,婆不小心在浴室摔倒了。第二天白天,脸上有淤青,她说,人老了。我告诉她,凡事不怕慢,就慢一点小心一点。

我有一天和天心一起在医院陪婆洗肾,婆还总劝我别陪她,一直拍着她身边床上的空地让我坐下,生怕我站着会累。洗肾的时候,婆会看会儿电视,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婆每次洗肾到后半段,腿脚就会抽筋,若是有人帮着按一按,会好受些,那天我帮她按,她却一直担心我会手酸。

天心讲,我来前几天婆洗肾的时候看网球比赛,一看比赛婆总是很投入,一会儿就“啊”一声,一会儿又“哎呀”一下。惊得护士好几次以为出了状况,急急忙忙跑过来问,怎么了?天心赶紧说,没事没事。讲到这里,我们又都笑了,这些插曲让我也能稍微平复一些心情。

婆待我如家中小辈,在我三十岁之前,每年过年总还是要给我塞压岁钱,每次我说不要的,她会说,海盟和符容都有。有一年我因生命中的俗事而备受煎熬,一年中去了台北两次,似乎去台北才能稍稍好受些。临走时,婆将自己的幺弟刘家正神父的教友们多年前送她的小礼物转赠给我,她说她把他们的祝福也转送给我。她是知道我那阵子心里难受,希望能带给我一些安慰。

每个晚上我从老房子里离开的时候,婆总会笑着对我说,“小熊,明天见!”每年我临走,她总对我说,“小熊,明年见!”从今往后,当然是不再会听到她问我饿不饿,也不会听到她跟我说明年见了。

今年临走前一晚,婆和我说了一些话,她说我们相逢这一场是有缘。我因知道大概明年春节时不再能相见了,没忍住还是流下了眼泪。第二天启程,婆还是像往年一样送到门口,看我上车,我劝她别再往外走了,心里盘算着,搞不好医生说的话不准呢,搞不好我年中再来一次还能再见面呢……如今,当然没有这些搞不好了。

这些年,因缘际会,受老房子里这一家人的滋养太多。大概唯有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变成让他们失望的人,才是最好的回报吧。

想起天文曾经写过的文章《在火场里绣花》,其中有句是,“生命的相遇,欢乐太短暂,所余都是责任和哀伤。”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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