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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刘慕沙丨小说家族里的译写者

扶霙
2017-04-04 10:10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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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3月29日下午,作家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的母亲,台湾知名翻译家刘慕沙去世,享年82岁。本文回忆了刘慕沙与三个女儿之间的点滴故事。

刘慕沙(右)和女儿

四年前台北四月雨季,西门町乱走中,偶于峨嵋街路边旧书摊撷获《拇指P纪事》,颇为完整的上下两册,书缘已有风渍舔舐过的留痕。该书出版年份较早,今已绝迹。齐整铁书架上一眼打到书脊书名,便快手抽取下来,既为作者松浦,更为译者刘慕沙,欣喜携回此书。要到了台译本刊行后的第六年,2004年,作者才随津岛佑子率团的台日文学交流小组到台湾访问,两地珍稀的纯文学书写者得以会晤。

此前此后,尚有当下笔力仍健的大江(尤难忘记《换取的孩子》),过往经典川端三岛,时新者吉本香蕉。更早的更早,三三时期刊行之《天平之瓮》,可一亦可再译了不止一册的井上靖。当然刘慕沙毕生的翻译功业,并不止于前列这些名字。因此方觉译者守备范围甚广,不拘泥于作者题材,均能收伏原文,使之顺利流转过来,变为服帖可读的中文。

若干常为这个小说家族里的其他书写者行文时引述的日本作者,那最原初的译文即出自家中的母亲之手,想来又是一重难得的亲厚因缘。译者的天生母职,往往是化生为熟,烹字飨人。

全家福

2009年大江访台,中研院举办座谈会,译者刘慕沙和小说同业朱天文母女一起出席,留下了珍贵的会晤、交流与影像。

2012年,母女二人再度连手,修缮和校订《心经随喜》的译文,因原译纰漏甚多,近乎窃译误译。这应该是刘慕沙十几年前停止翻译日本文学作品以来,从事的最大规模一次译文重铸工作。修改他人的译作,或比自己起笔另译更为耗心劳神。破砖烂瓦的复原,何其烦扰。朱天文且搜索良久,为之珍重作序。这当然是为了昔时曾与他们比邻而居,影响三三诸子和朱氏姊妹甚深的作者胡师。此等义举之后所掩映的真挚情谊,静水流深。

译者常常是谦退的,功成言隐的存在,事了拂衣去。翻译家刘慕沙更重要的担当,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女儿赐封的“总后勤司令”,自己笑称的“革命煮饭婆”,三三大教室名副其实的供养人,买汏烧一肩挑,负责喂饱一众来求知顺带求食的文学青年。母亲的译写之功,正在于这个文学大家庭里人间烟火的踏实部分。朱天文早年旧文有载:如果客人来家正好肚饿,妈妈说:“我们这里还有一些狗饭喔”,也请万勿惊讶。因这所谓的狗饭,和人吃的饭一样,同样是经过大同电饭锅三淘三洗的米煮出来的。她不禁慨叹,母亲若将这丰沛的生活动能转用于做其他事情,那是“足可以发射一部航天梭上去的”。

至于女儿们从来不要妈妈帮手梳头发扎辫子,乃是由于母亲惯于洗狗,手法甚重,总会扯得头皮生疼。朱天心曾回忆说,小时性别观念的养成和来自妈妈的印象应大有干系。像同学那样偷涂母亲口红,试穿高跟鞋的经历,她和姊姊天文从来未有过。因妈妈为做事方便,一向都是穿男式的军衣外套,年轻时更是爱好打网球和唱歌,性情活泼开朗。

聚散无常,三十多年后,朱家客厅里的鼎食欢宴,从前因人数颇多,不得不采以拿破仑阵列式,分批次几人一组盛饭盛汤后行礼如仪分别捧碗退下的盛况,今已不复得见。三三大教室也仅余下四位健走者仍握笔不息,弦歌不辍。三十年落花水流,五十岁之后的写作方见真章,现今的一切都有赖于当年的深耕细作,手植栽培。最末一次搬迁,从浮洲里到辛亥路,自此桃树人家有事演化成四十余年未变的桂花低。当初父母选定的这个家,除了因暂短赁居对面的假婚人搬回家住而衍生出来的三层顶楼加盖,内外一切都不曾变动过。大杂居人猫共处,小聚居家中有家。

“家,是用稿纸糊起来的”,方格重方格的代际传承与迭印中,家中亦犬猫易代有年,终至有猫无狗:“十年一觉动保梦,赢得小说薄幸名”(朱天文语)。而在家中狗口犹多,后山山坡尚未改造,还得夜半遛狗的年代,为了说服邻居接纳动物,刘慕沙一度身体力行,非但耐心捡完自家狗儿的遗矢,还连邻家的一并清理干净。以至于邻居全然不知她是著名翻译家,而只知道这里住了位“捡狗屎的婆婆”。苦劳终见成效,朱家所在的里弄成为了动保实施有力的先进场所。如今台北社区中和街边公园口,不难遇见为提供带动物出外者收拾犬只便溺便利,可随手拿取的清洁袋悬挂箱,名曰“宠物宅急便”。

还有《巫言》中的老社长之妻,同其徜徉于小蓝莓的故事(蓝莓的小故事?)。《三十三年梦》里京都桥上拍照时现出天使笑容的母亲:“母亲自幼习惯日式或该说变种的台日式混种饮食,进锦市场如鱼得水特自在,例如刚捞出大锅冒着蒸汽的鱼浆制品,母亲买了几款一大袋便忍不住边走边吃起来。”可见饮馔和语言,幼年最初以肉身与精神所领受的两样物事,予人铭刻的印记久远如斯。由于出生日据时代,即使只从小学习日文至小四,刘慕沙仍可仰仗早岁的语言习得而在台湾日本翻译文学仍嫌贫乏的1950-1970年代,开笔译介日本文学,累计译作六十余种,成为一代名家。此外她的文学创作有共收录小说十二则的短篇集《春心》,后从中择取几篇辑录在《小说家族》(朱家五人合集)中。散文创作亦得数篇,如叙写与朱西宁缔结文学因缘的《照见》,回忆克难流离生活的其他篇章等,皆生动有趣,见字如面。掩卷而望,一位热情豪爽,带笑带说的乐观女性彷佛就在眼前。1970年代后期,她受邀参与光复书局编纂出版的《彩色儿童世界文学全集》之译写工作。

仍是《三十三年梦》中,朱天心忆及婚前事务的商议,唐诺的母亲成长于日据时期,只会讲日文。幸好母亲可用日语同其沟通。于是两家母亲坐下来,慢慢以日语交谈各项琐事。而今思之,一如战后电影的低缓静谧画幅。

同时她也是《猎人们》里各猫入各怀,家中最喜欢头大脸大憨态可掬猫咪的人。小说家女儿们的笔底处处留情,为他人绘形绘影出可亲可爱的母亲日常印象。

季季纪实杂文集《行走的树》一书中特辟专章《朱家餐厅俱乐部》,亦感念在自己身心极为危脆的时期,多得有朱西宁刘慕沙夫妇兄姊般的温暖存在,朱家成为她可以放心仰赖的庇护所。在那段于炮弹箱上写小说,搓衣板上做翻译的穷风流年月里,朱氏夫妇早就是时刻准备接应各路文友在家吃饭谈心的慷慨之人了。

2014年台湾文学馆举办“小说的冶金者:朱西宁捐赠展”,历时数年,将2001年朱西宁辞世三年后家人捐献出的两千余件文物分类建档、细心整理后开放展示给公众。即使当年曾对文学馆有一定的心结与疑虑,出于专业收藏保存才是最好的存留方式之考虑,朱家依然选择将父亲的手稿、塑像、奖座等珍贵之物悉数捐出。捐赠展其中的一项分类名为“我的家人也是作家”,刘慕沙、朱天文、朱天心、唐诺的着译作品和文学奖项都被陈列出来。

朱家的写作者都视名利如无物,有过拒领台北市长马英九颁发的奖状之举。朱天文还将金马奖的编剧奖座扔出门外,嫌其沉重丑陋,却被母亲刘慕沙重新捡拾回来,说是可以权充顶门之用。

朱天心的父后之书《漫游者》,尽是失去父亲后犹如丢掉时空坐标的恍惚漫漶之感,读之使人动容。最痛切无措的生活体验,则是隐形眼镜找不到时无法高声呼唤“大”来找父亲援手救急了。朱天文的《巫言》里却在独自寻访卜洛克的马修行迹之旅时,才楔入一句曰思念父亲的女儿落泪若断线之珠。她们又一写《我们今生是这样的相聚》,一写《做小金鱼的人》。同质异构的怀悼情感之中,远行的父亲始终没有真的离开,而是在场。恰如现今朱家客厅中壁上所悬的朱西宁画像,依然是与家人每日共同栖止。

苗栗铜锣娘家有刘慕沙父亲刘肇芳医师的老屋存焉。法国导演阿萨亚斯拍摄《侯孝贤谈侯孝贤》的纪录片时参访此地,因此处是影片《冬冬的假期》取景地。镜头一转,红衣双辫的朱天文伏在年迈的阿公耳畔低语的情景,恍如昨日。刘医师晚年在此居住时,常被不知就里特地来看日据时代建筑的访客误以为是收门票的人。如今老屋经过努力,得以保存完好,未来或会变成纪念馆。

昔年为追求自由恋爱,而与外省军人“奔向文学新前途”的医师之女,确实奔袭出了一片“自己的天空”来。三个女儿一个不结婚,一个“假结婚”,结婚不离家,且是“应读者要求而结婚”,还有一个却“逃家占山”去也。女婿未曾改口“认贼作父”(朱西宁语),沿用年轻时到现在的“老师”和“阿姨”称呼。真是个个精彩。刘慕沙生于八月二十二日,朱天文是八月二十四日,中间则正好有朱西宁写下以金门炮战为题材的《八二三注》。这日期上的顺序相连,彷佛是妙趣亦是巧合。

年事渐高以后,刘慕沙已不再操劳家中庖厨之事,一家人也常是各自简便就餐。有时外带了便当回来,放置桌面没来得及吃前,会让橘猫捷足先登借机蹲踞其上暖脚。偶尔唐诺出手煎蛋,一次邮票四方连式地无边界一锅端,浇铸成型一举完成,要分吃时,才会像划粥而食般将其逐一解离。

刘慕沙晚年膝关节退化,不良于行,移步迟迟却笑容不减。因上下二楼不便,她曾暂时住在对面房子的一楼,便于起居,亦方便家人照料。有段时间友人外出,寄养爱犬“土包子”在此。她俯身去抚摸黑狗的头轻声唤牠“土豹,土豹”,狗儿闻之,欢快摇尾趴地。

2013年夏,刘慕沙因病入院,初次诊断出来肾功能有所减退。此后病情发展,逐渐需要去做肾透析,频次也随之增加。在病房中,她毫无颓颓不振之象,还乐孜孜给同屋病友普及起动保知识来。至今已透析两年了。去年春节前,她又被检查出处于肺腺癌晚期。2017年三月中,曾照护过她父亲和兄弟的故人越南护工阿梅来探望她。阿梅与朱家相识14年,对刘慕沙敬爱有加。她想要继续留在台湾工作,便前来照料刘慕沙,正好按时段排班,为朱家女儿们分担了重任。此时与弟弟和家人们的合影中,她虽面容清减,气色仍佳,只是精神略显疲惫。

2017年3月24日,刘慕沙因肾透析所接的人工血管栓塞紧急入院,所幸脱险,又重新接了另一条人工血管。转天,家人将她从家附近的万芳医院转院至台北荣总安宁病房。这两处也是朱西宁曾经住过的。傍晚入住时,观音山后,霞光满天的夕照窗景令大家都感欣慰轻松。这时她感觉疲累,常会不小心盹着,问家人此是何地,得知是荣总后叹息曰怎么还在这里。

2017年3月29日下午三点半,刘慕沙在三个女儿的歌声中安详离世。这是她所喜爱的方式。临别之前几日,长女朱天文特从日本行程中赶回,最后时刻,在母亲耳边低语,讲了许多话,母亲得以展眉而去。

有研究以“原乡、居地与天家”为题,内容正是研究外省第一代流离经验与改宗之事,这说的与朱西宁的经历甚是切合。如果这是“一个世代的完而不了”,其后更伴随着一代之人的告而不别。刘慕沙亦是虔诚的基督徒,在病中仍坚持去教堂做礼拜。朱家多年的友人,译者邓嘉宛在悼念辞中写道:“朱阿姨今日息了尘世一切的劳苦,归回天家,与朱老师和天父同在,好得无比。愿上帝安慰与保守她的家人。年少无依时,阿姨待我犹如母亲,我一生感恩朱家对我的照顾帮助与鼓励。”有信仰是好的,因有家可归是好的。

2017年3月31日,朱家三姊妹将父亲朱西宁与母亲刘慕沙的骨灰合作一处,“花葬”于阳明山第一公墓附近的山坡上。此生共负文学一轭的二人,终在天家与猫狗们团聚。是日天朗气清。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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