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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新︱走向金莲川⑥:边关何处龙门所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罗新
2017-04-12 10:5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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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之声:边关何处龙门所——罗新走向金莲川⑥。朗读 沙希斐 编辑 陆林汉(14:47)
编者按:本文是罗新教授“走向金莲川”系列的第六篇,小标题由编者所加,现场照片都由作者提供。点击文末链接,可以阅读该系列文章。

(一)从长伸地村到巡检司村

七月的第一天,早上五点半起来,对面西山反射过来的晨光照亮了院子和附近的树林。刚收拾好背包,贾先生就来叫我们吃饭。早饭是他岳母做的手擀面,新面有一种香而呛人的味道,很久没有大清早吃这样的面条了,连吃三碗才打住。饭后跟贾先生道谢,拿出两百元钱塞给他,被他板着脸拒绝了。看看表正好是六点半,背起背包,和贾先生一家告别。藏獒安卧狗房,似乎懒得看我们一眼。从院门口的斜坡向外望,整个山谷被对比强烈的明暗两色一分为二,河道以西洒满阳光,我们这边还在东山暗影的保护中,西山上的镇虏楼洋溢着介乎金银两色之间的亮光。贾先生送我们到靠近大门处,指着谷地里的村庄说,村里有古庙,去看看吧。

晨光下的长伸地堡镇虏楼

因为要赶路,我们并没有进村去。听说村里还有古戏台,大概街巷布局也是旧的,可惜我们只能从村口往里一窥,只见到窄而深的巷子,几只小狗慢悠悠地跑过。村子东北角有一座小庙,大概仅有三、四平方米大,还外带一个有砖墙的小院子。其实是一个神龛,建成了微型庙宇的样子,不知供的是什么神,隔着稠密的山枣树丛,完全看不清楚。小庙附近忽然有嘹亮的公鸡鸣叫,打破了清晨的静谧。这类小庙在北方农村十分常见,一般都建在村外高地上,虽然大多是新建的,但那些红色布幔和彩旗早已陈旧褪色,远远看去很有历史感。果然,一小时后在东坡村外,我们又遇到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庙。

和昨天不同,长伸地村以北的修路工程似乎正在实施中,虽然还没到上班时间,路上堆放的各类工具却预言了即将开始的喧闹——以及漫天尘土。天上也没有那么多云朵了,蓝澄澄的天空宣示着阳光的灼热。我们尽量走路边的老路或人行道,爬上爬下,绕东绕西,大大增加了里程。一般的沙土路走走也还行,最不妙的是修桥洞的地方都挖开一条大沟,真正“断交”了,只能往远处绕行才得通过。不过每天早晨出发后的头两三个小时,都是我们一天中体力最好的时候,所以这也不算是多么难受。相反,在施工车辆轰响之前,在阳光变得如炙烤般令人畏惧之前,走在有清风流动的山谷里,看蝴蝶在眼前飘摇而过,听路边灌木和草丛中的虫鸣,还是相当愉快的。

从长伸地村出发后刚好两小时,我们到了巡检司村。没有记录显示这里何时设置过巡检司,而且明代中后期的史料还把这个地方记作巡检寺、巡简寺,表明那时不记得这里有过一个制度上的巡检司。看起来这里设置巡检司,要么在元末、要么在明初。这里是两条河流汇合的地方,山谷也一分为二,主干道折而向西,村子就在东西两河之间的山坡上,向南正对着我们走过来的山谷。东西两山上都有剥去了包砖的墩台,村后坡顶也有一个白闪闪的墩台。靠近村子,首先就被那个墩台下方的大树、房屋和台阶所吸引,即使在一里地之外,也能感受到那种浓浓的古旧气息——不只是破败荒残,不只是被遗弃的寂廖,还有那些久远的、被召唤回来的声音和色彩。

村口刚好停着一辆流动售货车,这种专卖瓜果蔬菜的微型卡车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沿路用大喇叭放着叫卖的录音,比从前肩挑担子的货郎威风得多。我们到车旁时,那里已聚集了好多村民。我注意到,除了买本地不产的瓜果如菠萝和香蕉以外,他们还买蔬菜,大概也是本地不产或季节未到。我们本想买个西瓜,但车上没有,只买了几个香瓜。带着香瓜进村,先到坡下村口的旧戏台看看。戏台满是小草的屋顶已如水波般扭曲变形,似乎承受不了瓦片的压力。东西两侧的木梁下都新加了木柱,不过看上去也不足以抵抗这座古建筑的衰迈倾颓。戏台上堆满了杂物,有一点点腐烂的味道。院子西北两侧的旧房子还在使用,整齐的砖墙、微微变形的瓦顶和暗褐色的木窗格,表明这是很多年前的建筑。

古老的戏台

我们坐在戏台北侧山坡上的大榆树下吃香瓜,关于吃不吃瓜瓤,讨论了一番,似乎各地习惯不太一样。我老家是要把瓜瓤瓜子都掏出来扔掉的,我还记得有的大人紧握切开的半片瓜,扬臂向下猛地一甩,瓜瓤就飞蹿出去。我虽然小时候会不顾大人呵斥偷吃那甜腻腻的瓜瓤,现在却决心恪守传统,只吃瓜肉,用行军刀叉把瓜瓤掏出来扔在石台阶下的山枣丛里,很快会有大队的蚂蚁来把它们搬走。好吃吗?我问王抒。还行,他说。我不知道是不是算得好吃,反正走了两个小时,早上吃的几碗面条好像已经不在肚子里了,这样的小瓜来得正是时候。常听人们抱怨现在的瓜果不如从前好吃了,类似的比较和感慨也许在人类生活中一再重演,而在没有机会体验饥饿感的当今,凭着对那个不容易吃到好东西的时代里某些甜蜜时刻的记忆,这样的比较真的靠谱吗?

大榆树

这棵大榆树少说也有四、五百岁了,就算没有见过元朝皇帝乘坐四头大象的风光,也一定见过明朝戍边的将士,以及在这一带放牧的史车二部蒙古牧人。徐渭从滴水崖北来经长伸地前往龙门所时,也要在巡检司村歇息打尖。只是那时候这里要热闹得多,我们所坐的这个石台阶,以及石台阶所连接的上下几排房屋,应该是一座寺庙(因此明人会把这里称作巡简寺)。徐渭来时,村里原有的巡检司小城可能早成了兵营,他们的任务是巡守附近的几座敌台。依徐渭的习惯和喜好,他一定会选择寺庙而不是兵营小憩。也就是说,他会来到我们吃瓜的地方,会在同一棵榆树下迎风而立,向南看这个静谧的山谷。那时已是秋天,东西两山霜叶如染,色彩斑斓,远比我们今天所见的更壮丽、更迷人。

吃了香瓜,我们绕到山坡上的烽火台看了看。堆在四周的砖瓦石片大概都是从烽火台剥取的,附近民房用砖应该也是由此而来。靠近烽火台的院落房舍很多都像是没有人住了,比人还高的蒿草挤满了院子,遮住了已经朽烂的木格窗户。我们走回坡下,沿着公路边的院落向西。那些院子明显有生气得多,乱叫一气的小狗也多了起来。左转走回公路之前,我看到一家院子里有好几棵樱桃树,结满了鲜红的樱桃。

(二)红沙梁山口

从巡检司村开始,修路的人员车辆都上班了,这意味着每走一会儿就得穿过一截施工路段。大卡车奔忙来去,拖曳着尘土飞扬的长龙。我把一个毛巾挂在背包的肩带上,随时拿来捂住口鼻。阳光越来越强,一路上都陪着我们的风却无影无踪了。脸上微微有些汗,尘土立即沾上去,形成一层能感觉得到的薄膜。更糟糕的是,随着我们在这个山谷越走越高,两侧的山地渐渐低伏下去,不再有那巍峨峻峭的山峰和崖壁了——其实我也分不清,是景色变得平庸了呢,还是自己更加专注于眼前的尘土、酷热与种种不适,而对自然景观不再敏感了。

王抒可能有更严重的问题。他的脚第一天就打了水泡,每走一步都会有刺痛感,特别是停一停再走的时候。所以他宁可一走起来就不停,连续迈步,让伤口周围的神经受到持续压迫而变得麻木。脚上打过水泡的人,应该都有类似的体验。虽然他较为年轻,身体也好,没有参加头三天从北京到延庆这一段,但他此前一直在德国、奥地利和捷克旅行,十七八天时间,每天开车、走路,回北京休息不足一天就参加这一程,身体未能得到适当的调整。他在欧洲时,我从微信上看他每天发的照片和行程,羡慕他去了那么多小城镇,都是在历史上名声很大、现在却不大容易去的地方。王抒本科读的是中文,读研之前当了几年高中语文老师,有些文学气质,描述事物的方式很有特点。比如他会引用安徒生的话:“魏玛不是一座有公园的城市,而是一座有城市的公园。”他会把班贝格主座教堂说成“献给上帝的诗篇。”

我这些年因为教课、研究都跟民族史相关,梳理概念变化,追究理论源流,终于对各文化传统的分类习惯变得敏感起来。有了这个意识,过去听来很自然的话,就显得扎耳朵了。比如:广东人就是什么都吃,四川人个子矮小,湖北人特狡猾(九头鸟),北方人豪放,山东都是大个子……这种以偏概全、轻易综合归类的习惯,在中国文化中根深蒂固。有些实践者一边使用这种分类知识,一边还颇有智力上的优越感,所以反倒是许多聪明人最容易显露这一特征。其实这和痴迷星座、血型或生辰八字一样,都发源于错误的分类与推演。我甚至认为,其实人种甚至种族的分类也是基于近似的心理和文化条件(用学术语言来说,这种思维习惯就是“视某个特定群体的成员都具有某种本质规定性”)——因此,我对日常生活中人们如何给人群分类,就格外敏感起来。而王抒,恰恰是我周围朋友中比较经常使用这种分类修辞的人之一。比如他这样赞扬某个上海人:“他不是典型的上海人,不仅不精明,还有点糊涂。”这就把上海人的“典型性”归结为“精明”了。他还会这样说某个朋友:“他特爱冲动,不像个学理科的。”我们一路上的谈话中,每当他冒出这样的表述,我就忍不住批评他。到后来我也开始打趣他的这个习惯,当他提到自己有什么问题时,我就说,那是的,东北人嘛。

由于尘土、卡车和烈日,这是相当困难的一天。从巡检司村走一个小时到张寺沟村,之后是盘山公路,一路向上,不一会儿就能看到西北山脊上的一线长城了。有些研究者主张那就是现存北魏长城最完整的一段,但也有研究者不同意这是北魏长城,而认为只是明长城的一个部分而已,还有学者说是其他时期所修的长城,总之并无定论。长城所跨的这座山,名为红沙梁,所以山那边的村子也以此为名。从沟底上山,松树越来越稀少,到山上时,连灌木也不复繁茂,红褐色的沙土成片裸露,大概这是得名红沙梁的原因。现在公路上山的这条路,即元代辇路的过山之路,只是那时可能更加迂回曲折。红沙梁山口是长伸地、巡检司这个山谷与龙门所所在河谷的分水岭,军事上可以说是冲要之地,特别筑墙置守,当然是可以理解的。沿盘山公路上得岭来,只见公路过山之处切割出一个深槽,真成了“山口”。路旁立有一个“河北省文物保护单位”石碑,题为“万里长城”,如此含糊其辞,不明确交待什么时代,看来还是相当谨慎的。

红沙梁山口

走进这个深槽山口,立即有清凉的风从山那边吹过来,一种难以形容的舒爽掠过全身。向山下看,背阴的西侧山谷松林深密,与向阳的东侧山谷的稀疏草木形成鲜明对照。忽然想,当年侍从元帝北巡的文武官兵,走出这个又窄又长的山谷,费尽力气终于来到红沙梁山口时,大概也会有同样的凉风拂过汗涔涔的额头吧?当他们看到山口另一侧的黑松林时,也一定和我们此刻一样,感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愉悦。当然,路还很长,太阳也渐渐移到我们的头顶上,不过,即使对走远路的人来说,每涉过一条大河,每走出一个峡谷,每越过一个山口,都会有里程碑式的成就感来为你注入动力。

(三)明蒙的战与和

从红沙梁到龙门所的这一片河谷,就不是车部而是史部的驻牧之地了。作为明代后期宣府战区内最重要的属夷蒙古,车部和史部的汉文名称都来自这两部的首领。车部的首领是车达鸡,史部在降明以前的首领是史鸡儿。这两个人名的汉文译写使用了很不好的汉字,是那时汉人音译外语人名时的一种习惯(其实是华夏-汉文化的一个古老传统,比如古代的匈奴、鲜卑等等,铆着劲使用奴、卑一类字眼)。同时,汉语简化非汉语称谓时,习惯于取第一个音节,因为在汉语社会里人名的第一个字通常是姓氏。所以这两个人群就分别获得了史夷、车夷的正式汉语称谓。汉语又有“译音无定字”的传统,所以徐渭的诗里,又把车夷写为“扯夷”、“鸱夷”。

嘉靖四十年(1561)六月史部内附保塞。明朝的官方文件记史部降明之前诸事,也把该部首领的名字写作色振儿或者色镇儿。色振儿、色镇儿,都是史鸡儿(Siǰir?)的异译。汉语中的“史夷”一名,是直接从史鸡儿这个译法节略而来的。史部入明时史鸡儿已经死了,所以明代文献里记史部归附事就没有提到他,而只说了他的两个儿子史大官、史二官。大官、二官并不是这兄弟二人的蒙古语名字,显然只是明人对他们的称呼,因为他们都获得了明朝的官衔,还赏了官服,如史大官被赏“织金纻丝衣一袭,彩段二表里”(一袭就是上下各一件,二表里是衣料的面子和里子各两套),史二官没有得到织金纻丝衣,只被赏“彩段二表里”,大概两人的官衔有明显的高低差异。

史部父子所领“朵颜别部”投明以前的历史,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作为朵颜部的遗散部落在蓟辽北边活动,受土默特部扩张的逼迫,渐渐沿长城西迁,进入宣大战区的北边一线。第二个阶段,生活在宣大战区长城以北,土默特部控制区以南,也就是在明朝与蒙古本部之间的狭窄夹缝之内。在这个阶段,他们既不属于蒙古本部,亦即并未与土默特部建立附属关系(蒙古语把这种属部称为Albatu),也未臣属于明朝,政治上是独立的(这种人明朝称之为“流夷”),既可以南攻北袭以获取物资,也不得不防备来自明蒙两方的攻击。第三个阶段,随着蒙古本部在俺答汗时期的强盛发展,这些夹在明蒙之间的“朵颜别部”只好投附蒙古本部,成为土默特部的Albatu。进入这个阶段,蒙古本部派到这一地区统领各部的是俺答汗之子辛爱黄台吉(Sengge Qung Taiji),因而史部就成为辛爱黄台吉的属部。据说辛爱黄台吉对史部等朵颜别部非常严酷,贵族及普通部众的妻女稍有姿色者,都被他霸占,史部上下怨愤甚深。

因为无法忍受辛爱黄台吉的欺凌鱼肉,史大官、史二官决定率领所部叛投明朝。而在明朝一方,自从长城外的朵颜别部加入俺答汗蒙古本部以后,龙门所以北的缓冲地段直接变成了强敌势力,军事形势立即大为紧张。据《明实录》,自从史氏兄弟加入蒙古本部之后,辛爱黄台吉“因用为导以内攻,永宁、龙门之间颇被其害”(“攻”原误作“讧”,造成研究者错误断句),也就是说,这些“流夷”由于熟悉长城地带的地理形势,常常引导蒙古大军攻入长城,致使贴近北京的延庆等地都遭到攻击和破坏。因此,当接到史家兄弟所派使者表达降服之意时,宣府边将又惊又喜,将信将疑。他们要求史家兄弟杀几个辛爱黄台吉的人,以证明不是在使诈。史家兄弟于是杀了辛爱黄台吉派来监视史部的人员一百多人,率领部落尽众南入长城,驻牧于龙门所一带。从此,他们从俺答汗蒙古的Albatu变成了明朝的属夷。值得说明的是,研究这一段历史的学者中,南京大学特木勒教授近年的几篇文章是最出色的。

从嘉靖四十年投附明朝,到隆庆四年(1570)明蒙和议,十年之间,史部在赤城、雕鹗和龙门所“荒田无垠”的河谷平原放牧,一方面得到明朝政府的抚赏(所谓“岁赏月米”),另一方面时不时加入明朝边军的对蒙战事,可以“捣巢赶马”,发一点战争财。特木勒教授说这是史部和其他属夷“春风得意的十年”。然而隆庆和议之后,史、车二部这样的属夷在军事上的作用大大下降,用以招抚边外蒙古的象征意义不复存在,而作为明朝财政负担的一面日益凸显,日子不那么好过了。可以肯定,长城地带的明朝属夷各部是不欢迎明蒙和议的,如果可能,他们会尽力破坏和议局面。事实上,就在和议刚刚达成之时,史大官就多次越界去蒙古本部“偷赶”马匹。蒙古那边“忍他不过”,报复性地回抢,结果被抢者不仅有属夷,还有边境汉人。蒙古方面为维护和议大局,特地把“误抢”的汉人及其牲畜送回。这就要求明朝方面约束属夷,不许他们再行“捣巢赶马”。为防止属夷骚扰北边破坏和平局面,明朝把他们进一步内迁,筑城建堡予以隔绝。

隆庆和议之后的二十年,是塞内属夷的生活境况越来越恶化的时期。在长城之内,史大官死,史二官成为史部首领。在长城之外,俺答汗死,黄台吉赶回呼和浩特继任顺义王,留下他的儿子安兔(又译作赶兔)担任宣府以北土默特别部的首领。比史部境况更糟的车部早已陆续有人脱离明朝控制,北奔安兔的控制区。到万历十八年(1590),史二官率所部男女两千余口出边,投奔安兔,且对追来询问原因的明将说:“我亡,以内地多耕种,吾无牧所也。”这当然不会是唯一的理由。明朝在调查这一事件之后也承认,史二官所说的长城内河谷地带因种田而造成牧场不足,以及拖欠月米等,“似是实情”。进一步调查显示,宣府边将为了保护自己的犯法家人,对“老而驯良”的史二官极为粗暴,甚至“捽其发而窘辱之”,随意杖杀包括部落贵族在内的史部部民。这是这样,史二官终于被逼上梁山,仓促北奔,从此成为一个国防威胁。明朝为了挽回颜面,逼迫蒙古方面交回史二官,甚至以断绝互市相威胁。更看重互市贸易的蒙古一方抓住史二官交给明朝,明人将他关押于宣府大营,至死未得自由。

史部部民中没有北奔的,加上北奔之后又南归的,还有一千多人。据明人的说法,多年之后,他们还“夷俗如故也”。其实他们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放牧之外,耕种在日常生活中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他们越来越像是定居的农民。只是从表面看,史二官的子孙仍然是部落领袖,仍然活动于塞内河谷间,主要在我们这两天所走过的白河堡至龙门所一带。

(四)我第一次见到长在地里的花椰菜

从红沙梁一路下山,我们离开了有墨绿色松林和清凉微风的山坡,在河谷南岸的台地上,以及修路卡车扬起的尘土中,顶着烈日再走一个小时,到了小堡村一带。公路离村庄很远,看得见河对岸已经崩塌的堡子和快要崩塌的墩台。几天来第一次,我觉得双腿乏力,不得不坐在路边粗大的水泥管子上休息一下。这时已经快十二点了,饥饿感相当强烈,而阳光的暴晒又成倍地放大了疲劳。从地图上看,我们还得再走一小时,才能到有小卖部或饭馆的地方。于是把背包里的饼干坚果等物都拿出来吃掉,喝一大口水。看王抒脸上,汗水流过之处,有明显的泥土痕迹,想我自己的样子也差不多。

花椰菜菜地

再往前走,河谷渐渐开阔,公路右侧是大片大片的菜地。这里属于赤城县百里蔬菜产业带。据说在这个南北纵贯的狭长河谷地带,共有八万亩蔬菜田,产品都卖到北京,我们日常吃的蔬菜,一定有来自这个区域的。看到地里灰绿色的菜叶子,一向自负“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我,竟然不知种的什么菜。恰好一群村民在地里干活,我走过去打算请教。一走近就看清那银灰色叶片所包裹的,就是我们熟悉的花椰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在地里的花椰菜,原来绿色的西兰花和白色的花椰菜,都是包裹在这种菜叶子里长出来的。另一块地里,几个村民正在割圆白菜。这种圆白菜有足球大小,算是很大了。不过比起我几年前在土耳其东部农村见过的巨型圆白菜来,只能算是微型品种,那种圆白菜比过去常见的搪瓷洗脸盆还大一圈,极为壮观。

快一点时,我们走了两天的蒋京线(X405)终于到头了,汇入国道京环线(G112)。发源于红沙梁的自东向西流的小河,在此汇入自北向南流的白河支流。这意味着灰尘涨天的路段结束了,但也意味着我们接下来要与各种汽车共享公路了。转入国道,折而向北,再走几分钟,路边就有一片房屋,是加油站和餐馆,似乎还有旅馆。餐馆里四张桌子,只有靠墙的一桌坐着一个男子在喝酒。开餐馆的似是一对母女,妈妈在厨房忙碌,女儿招呼客人,两人都身穿浅绿色的围裙,围裙上画有联通的广告。厨房门口挂了半截的帘子,帘子上有张家口产的白酒广告,从帘下看厨房里面,妈妈正站在木桌前用菜刀切葱花。女儿看起来二十出头,清秀而利索。我们放下背包,到院子对过上厕所,然后到院子里打水洗手洗脸。薄膜般贴在脸上的灰尘一洗而去,有种浮出水面的轻松感。

午餐

我们先点了两瓶冰啤酒,再点一盘炒鸡蛋、一盘西红柿炒西兰花、一盘家常豆腐、两碗米饭。等菜的时候,开始喝啤酒。冰凉的啤酒入口进喉,一路上的灰尘和燥热立即消失了。一辆卡车开到门口,下来两个中年男人,坐我们旁边的一桌。我过去看这种满身汗渍、双手油黑、衣衫甚脏的人,常常在心底产生疑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轻松,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现在我自己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杯啤酒也能让我快意平生,似乎打开了我的理解力,使我感到他们很亲切。饭菜端上来了,我们立即专注地吃起来。的确是饿了。是不是早晨吃的面条,并不适合走远路呢?从巡检司村开始,我心里一直有点嘀咕。这时,邻桌的酒菜也端上来了,我听见其中一个和那个女孩子的对话:

“有地方休息么?”

“有呢,那边有客房呢。”

“这地儿,啥都没有,咋休息呀?能不能找俩女的?”

“有呢,院里有母狗呢。”

没说话的那个男人大笑起来。我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喝完了一瓶啤酒,王抒问要不要加一瓶,我没敢,怕喝得迷迷糊糊影响走路。看门外的碎石和沙土,以及远处一棵毫无精神的白杨树,就知道比刚才还要热。我把凳子搬到墙边,靠墙坐着,脱掉鞋子,双脚搭在另一只凳子上,闭眼休息。那两个男人仍然在大声说话,好像是关于上个星期修车的事,被修车铺骗了配件钱什么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是睡着了,觉得自己正在路上走着,炽热的阳光穿透了墨镜,眼前一片白光。

(五)日本人类学先驱鸟居龙藏的蒙古调查

下午两点,我们从餐馆出来,沿公路向北走。正是最热的时候,基本上没有行道树,公路的水泥路面有烤透的气息。路西的河谷十分开阔,河道东侧全是菜田,种着花椰菜,大片大片的蓝灰色,田头堆放的菜叶发出腐烂的味道。当年这里应该就是史部属夷的牧场,只是不知道明朝边防将士及家人开垦田地时,是不是很早就占据了这个河谷,使得史部牧人无法继续放牧?天上飘着扯成长条的白云,在远处绿色山坡上洒下暗影。为什么我们头顶没有一团一团的云朵呢?这么愤愤不平地想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其实夏天是适合旅行的,除了气温高一点、阳光毒一点,一切都是好的,特别是满眼绿色,在别的季节简直不能想象。我读过近代日本人类学先驱、以探险和献身精神著称的鸟居龙藏的传记。他在1906年春从北京前往内蒙古的喀喇沁王府,那是四百多公里的路程,相当于我从北京走到正蓝旗的距离。虽然他搭乘王府派来的毡篷马车,并非一路步行,但那时的包铁车轮还没有胶皮轮套,道路坑坑洼洼,可以想见是多么颠簸摇晃。春天的冷风夹带着沙尘,连驴马都睁不开眼睛。除了天空,一路所见都是灰和黄,只有偶尔出现在山坡上的喇嘛庙装扮得五彩缤纷。靠近喀喇沁王府所在的王爷店时,一队蒙古妇女骑马来迎,骑在最前面绽开着笑容的,竟然是他那身穿蒙古服装的妻子,先他一个月而来的鸟居君子。鸟居龙藏这样描述喀喇沁王府:

喀喇沁王府位于阴山山脉中、英金河的支流西伯河畔,在众多蒙古王府中,这里的地势最高。古时候这一带有森林覆盖,松树很多,最近砍伐过度,树林减少了很多,但是现在还留下昔日是森林地的痕迹。比起其他王府,喀喇沁王府的建筑是最豪华的,前临河岸,两岸都有整排的树,后倚山丘,山上栖息着虎、鹿之类的野生动物。拨给我们夫妇的宿舍靠近围墙,墙外常有狼群出没,附近有石人石马。

鸟居龙藏到喀喇沁是搭了妻子的顺风车,因为王府聘请君子担任女学堂的教师。而君子之所以勇敢地应聘,是因为她深知丈夫早就盼望着去蒙古做人类学田野调查。鸟居龙藏在蒙古,名义上是到王府所办的崇正学堂兼任教师。在崇正学堂,他一方面教日语,另一方面学蒙古语,“教师与学生双方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教学之余,他和妻子一起练习骑马,踏查附近的史迹,采集石器时代的标本,还收集民谣和童谣,用他带来的计测器测定蒙古人的体制特征。从春间抵达到冬季大雪纷飞,他们没有离开过王府。年底时他给朋友写信,说起在蒙古的生活情形,感慨道:“我可能如愿永居于蒙古。下次回东京,我会尽量把所要的书及其他东西全部打包带回蒙古。我已觉悟,当蒙古人,过蒙古人的生活,这样做反而让我快乐。”

鸟居龙藏

可是才过去一个多月,鸟居夫妇决定顶风冒寒南返北京,再赶到天津,从那里登船返回日本,因为君子已有八个月的身孕。这个决定看起来有些仓促,似乎是临时做出的,可能他们犹豫了很久,最终不敢在医疗条件那么差的地方冒险生产,宁愿忍受在寒冷中旅行。腊月间,坐着那样的毡篷马车,从喀喇沁翻山涉水(全是冰雪)到北京,这个旅行真是难以想象。五个多月后,他们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返回喀喇沁时,还是坐同样的马车,走同样的道路,不过见到的已经是温暖的夏日风光,青山绿水,花开满野。此后,他们以喀喇沁为基地,开始对蒙古进行大范围的调查,一直到1908年11月才举家返回日本。

比起鸟居那些早已过时的民族志调查材料(主要见于鸟居《蒙古旅行》一书),他妻子的笔记才是更有意思的田野记录。鸟居君子篇幅极大的蒙古田野笔记于1927年出版,题为《土俗学所见之蒙古》,长达一千一百六十页,“用浅易的笔法,详实而具体地记录研究生活”,被誉为“卓越的报道文学作品”。为该书作序的是当鸟居夫妇颠沛跋涉于蒙古时,正在北师大的前身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担任正教习的服部宇之吉。序文说:“夫人抱着才出生数月的婴儿,深入不毛之地,也许有人会讥为无谋之举,我却相信龙藏君的探险经验以及夫人忠于夫君、充满自信的性格,定能化险为夷。”鸟居君子记录他们1908年3月15日离开王府前往辽代旧都时,是这样写的:

篷车队从北门出县城,渡过英金河后往北走,前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走了几十公里还看不到人烟,波浪形的沙丘如海浪般,一波波向车队涌来。

第一天晚上,他们借宿在刘家营子村一姓刘的富人家里,进了土围墙,君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下了马车,刘家的人引她到厕所:

厕所的恶臭刺激了我的鼻子,很想吐。昏暗中定睛一看,身旁站着一头大牛。我大吃一惊,向周围环视,喔,这里,那里,都是牛,好像有四五十头。牛好像受了惊,一齐向我这边瞪眼。我从未遇见这么多牛,想到这些牛角一齐冲向我,一定没命,在暮色中我仓惶地逃出来。

这一年11月9日,鸟居夫妇回到北京,当他们走进据说是当时北京三家高级餐厅之一的东单扶桑馆时,受到柜台的冷遇。君子很快就明白了:

三年来我们生活在蒙古人中间,身心都已经变成蒙古人了。衣服又脏又破,头脸晒得黝黑,皮肤粗糙。很久没有照过镜子,我想我是满脸皆黑,只有两眼发出无精打采的光吧。

夫妇二人都喜欢在笔记里引用或创作俳句短歌之类。1908年4月23日,鸟居龙藏用了一整天时间调查辽上京,感慨系之,写下这样的笔记:

城内荒凉极了,只剩中心位置那两个高台。附近有石狮子、很多石柱础,以及散乱于各处的黄、绿瓦片,可以想见辽代皇帝的御座就在这里。想起日本俳句诗人芭蕉的著名俳句,感觉芭蕉的即兴诗境与古城的景象颇为一致:

夏草や つわものどもが 梦の迹

(这一片夏草啊,是阵亡士兵的梦痕)

我觉得最好的短歌还是鸟居君子写的。1906年初,君子比丈夫早一个月只身来到北京,然后坐马车前往喀喇沁。风雪之中,君子一方面思念家乡和亲人,另一方面强自振作,触景生情,吟出一首短歌:

はらちんの都は近し 故国远し

理想と共に朔风强し

(喀喇沁在近 / 故乡已远 / 强劲的朔风里 / 有理想作伴)

龙门所在近。当路边菜地里人多起来,远处绿树之上有一溜红瓦屋脊,右前方山坡上出现一座黄土墩台时,我知道龙门所已经不远了。这里是明朝北边的凸出部,那时候山上可能也有虎、鹿和群狼,正如清朝末年鸟居龙藏对喀喇沁的描述。

黑驴拉的板车

靠近镇子时,迎面得得得地过来一辆黑驴拉的板车,车上装着两袋化肥,赶车人侧身坐在车首,上身是污黄的白衬衣,头上扣着大草帽。与我们擦身而过时,他的眼睛藏在帽檐的暗影里,我却分明感觉到他深深的凝视。

(六)龙门所城只剩下几堵土墙

进入龙门所镇正好是下午四点,从早晨六点半出发到现在,不算在巡检司村休息和拐上国道后吃饭,我们走了整整八个小时。进镇后第一件事是找旅馆,东问西问,竟然一直找不到。看来镇子太小,交通又方便,需要在这里过夜的旅客是很少的。正在这时候,王抒接到潘隽的电话。第三天在岔道城时,她就说过要利用下一个周末赶过来,再次加入我们走两天。现在她让人开车送她,已经快到龙门所了,还说已经联系了一家旅馆。我们就在路边等她,不久白色的凌志车就到了。潘隽精神抖擞地跳出汽车,打开后备箱,让我们把背包放进去。我上车时,看到车里那么干净,而自己一身灰尘,犹豫了一下。汽车把我们带到镇子东北角公路边的一个小院里,是我们刚刚走过的,旁边的人并没有说这是一家旅馆。

房间布置

这的确不能算是一家旅馆,只有两个房间,房间里各有四张单人床,其中三张没有床头护栏,拼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床,靠着侧墙和后墙;有护栏的床靠窗横放;房中仅余的空地上有一把学校用的带写字板的座椅,椅子上放了一个塑料洗脸盆。床单、被罩和枕巾脏污油亮,一大队蚂蚁正在床上行军,床头还有一些虫子的尸体。顾不得那么多,先把背包放下、打开,拿出换洗衣服和毛巾,出来问老板在哪里洗澡。瘦瘦高高的老板大概六十出头,很腼腆的样子,领我到北厢房西头的水房,说热水器可能不好用,但凉水肯定有。我顾不得凉水热水,蹲在水泥地上,用一个塑料桶接水,凑凑合合赶紧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觉得一天的疲劳至少洗掉了一半。

这家旅馆收费很低,每人十五元。平时都是什么人来住呢?老板笑笑,只说,有人呢,有人呢。院子在国道西侧,路东就是田地。院子里有个花坛,种了西红柿、南瓜、茄子之类。花坛外面的地上,在砖缝之间,长着一株虞美人,花瓣红艳艳的。想起一路上时不时见到的禁毒标语,我问老板,这是虞美人呢,还是罂粟?老板还是笑笑,不是咱种的,他自己长的,就是个花嘛,咱也分不清。又说,野地里长得多了。跟老板又聊了一会儿,感觉他说话分寸感特好,就问他,你以前当过老师对不对?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回答。又问他,刚才进镇子后见路东一座高台上一群古建筑,是啥?龙王庙呗,他说。明代就有的龙王庙,现在还在那里呀。明人杨时宁所编《宣大山西三镇图说》的“龙门所图”里,在龙门所城的东侧,有一个大院子,标注“龙王庙”,就是今天国道东侧那一座。

龙门所是“龙门守御所”的简称。因为赤城西南还有一个重要驿站龙门镇,这个龙门所又被称为东龙门,或简称东庄。作为一座守备城,龙门所比长伸地那个堡子大好多倍,虽然城墙高度差不太多。长伸地堡的城墙周长一里二百七十六步,而龙门所的城墙周长是四里九十步。据明代《宣府镇志》,龙门所城有七座城楼、三座角楼、八座敌台楼,两个城门,南门名为敷化门,北门名为统政门。在守备城的南侧,还建有一座关城,城墙周长一里三十步,和长伸地堡相仿。正常情况下,这里驻有官军一千零六十五名,马、骡一百四十五匹(头)。这座较为重要的明代边城,到民国时期还基本保存了原有的规模和格局,然而近六七十年来,就像刮了一场历史龙卷风,一切都被荡为废墟。有意思的是,只有那些宗教建筑或遗址,能够稍稍抵御这场龙卷风,或能够较快从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龙门所城只剩下几堵土墙,而城东的龙王庙仍然香火兴旺,庙宇内外古树苍苍。

明城墙

旅馆不提供餐饮服务,老板推荐我们去北边不远的一个餐馆。到了那里,屋里已有一桌客人。我们请餐馆老板给我们在院子里摆下桌椅,点了菜,坐下休息。院子正对田野和东山,山上的黄土墩台沐浴在黄昏的日光里。清风拂面,凉爽宜人,说起白天在尘土中的诸般难受,竟然忘记了那些具体细节。此刻的感受会改变记忆中的感受。饭菜上来了,什么都显得那么好吃。和老板聊天,问她为什么龙门所没有一个像样的旅馆。有啊,她说,塘子庙温泉那边有好多度假村呢。哪里哪里?塘子庙,不到十公里之外。洗过澡、吃饱饭的我们,开始在乎那家旅馆油脏的床铺和床上成队成群的蚂蚁了。如果温泉度假村可以开车把我们接去,明天早晨又可以开车把我们送回龙门所,那么今夜真是不妨住到那里去。我向王抒和潘隽提出这个想法,他们马上同意了。于是查到一个电话,打了过去。对方问我们需要多少房间,说是房子少了不提供接送。一听说要三间房,立即说,行,立马就来。

吃晚饭时所见的东山景象

我们回到旅馆,跟老板说了这个变化,又是道歉又是感谢。潘隽给老板五十元钱,老板坚持不收,潘隽硬塞给他。这时天黑下来了。还没收拾好背包,度假村的汽车就到了,赶紧把晾晒的衣服卷成一团,直接上车。再过二十来分钟,就到塘子庙村了。原来真是有很多家温泉度假村,不过多数正在建设中,到处是建筑工地的感觉。我们联系的这一家称作“温泉宾馆”,是一栋二层小楼,紧靠着公路。每个房间的卫生间,砌了一个方形池子,那个样子让我想起家乡的猪圈,有热水管通向池子,客人就在里面洗温泉。宾馆服务人员来介绍温泉洗浴的操作程序,我说不必了,今天不洗了。

今天睡意来的特别早,拿起笔记本,只写得几行字,就关灯睡觉。明明听到有蚊子在耳边唱歌,还是心无旁骛地见周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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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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