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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设·秀|和全世界失联,成为大自然的孩子

澎湃新闻记者 林辰
2017-04-08 23:00
来源:澎湃新闻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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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的毕设纪录第一次去往北极的旅途,对城市和世界的关系有了重新认识。 澎湃新闻记者 林辰(02:17)
【编者按】

“髀设”是市政厅关注好设计和年轻人好想法的版块。髀设,即毕设(毕业设计)。学生的毕设往往是年轻人充分调研后提出的新鲜想法,是体现“初心”的作品。“毕设”虽然意味着完结,但“髀设”是连接改变的开始。“髀”来自“髀石”,原本是羊腿的一块连接骨,也是一个有趣的儿童游戏。我们希望,通过“髀设”的传播,年轻人的好想法会与现实产生出有趣的张力。

市政厅收集到许多年轻人的作品,各有其打动人之处。最终,我们挑选出17个涉及不同城市空间和问题的作品,包括:老龄化、幼儿园、古村落、老菜场、老城区、工人新村、办公空间、共享社区、医院等等。我们也请不同的学者、专家和市民评委对这些作品做出评价。“髀设·秀”系列不是单纯地展示毕设作品,而是展现年轻人思考、探索和理解城市问题的历程,从中看出年轻人独到的价值。

林辰,出生于上海,现为澎湃新闻编导,挪威驻上海领事馆支持艺术家,纽约“市长办公室华尔街POPs ”受邀表演艺术家。2014年获得纽约普瑞特艺术学院(Pratt Institute)新媒体(New Forms)MFA艺术硕士,毕业作品展《死路一条双年展》,纪录一个城市女子第一次去往北极旅途中,对城市和世界的关系有了重新认识,其中主要作品《阿拉斯加雪山公路》曾在中华艺术宫展出。prattfilm@163.com

2014年5月的某一次日出,结束了毕业个人展《死路一条双年展》(Dead End Biennial),真正告别纽约。这是在纽约的第三年,整理和计划了一个月后,我决定退租,带上所有行李离开纽约,手机取消通讯服务,再次开始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和“世界中心”失联。

《和全世界失联》公路旅行 (2014 芝加哥)。  本文图片均来自林辰。

为了完成和世界失联,我已经尝试做了几件事:毕业前的那个夏天,我迷路到“世界尽头”——北极斯瓦尔巴德(Svalbard),那年冬天,我看到了北极光;毕业后,我开始了为期两个月的一个人的公路旅行,如愿在不知名小镇里过上了乡村生活。

决定让身体远离城市

我是林辰,生于上海,0-23岁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在快速发展进程中冒出各种问题,而我发现,巨型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问题。上海教会我的,是与人比较和与人竞争;这座城市时刻提醒你,要成为强者,成为精英。

我们也同样期许,假以时日,上海会成为“纽约”那样更文明、更宽容的城市。带着这样的憧憬,我到了纽约。但有趣的是,无论水果牌手机还是绿色女神牌咖啡,手感和味道丝毫没有不同,24小时的地铁服务,臭味难忍,时常无预警停运维修。住不起曼哈顿的大多数也会遭遇回家难。此时的无奈和卑微,只因为生活在“世界第一大城市”。

纽约曼哈顿街拍。

城市建设带来了更多工作机会,也带来了这块方寸之地难以消化的人口居住问题。巨型城市并没有给上班族更好的生活体验。身边不少人带着“纽约梦”不愿离去,我却在第三个月打算对这样的“未来”画下休止符。

我们究竟为了什么在买单?没有什么比窝在三房的形似监狱的格局更让人难受——和临时搭建的家具睡一起,吃着不对胃口的外卖,每个月都不甘心支付标价和生活质量成反比的房租。我们为了自己入不敷出的“贫困现实”,而越来越责怪自己,每天重复在“我不够优秀,才会这样”的自我否定中。我们,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我们,真是毫无办法?

我的硕士专业是新媒体,定义是不限于固定的表达方式,专注研究并展示一个与社会有关的核心问题。经过实验影像、互动装置、雕塑等几种方式的尝试后,我选择了行为艺术,即用身体去创造一个事件,当时当地周边的回应与行为者本身,共同构成作品。福柯说,我们的“身体”和日常行为,完整记录了所处时代的社会属性的方方面面。

我准备的行为是“和全世界失联”,即离开纽约,离开城市,离开一切与我所看到的城市定义有关的地方。我要选择一个未知的地方,不做攻略,不用搜索引擎。我在地图上看到了北极圈,有一个我念不出的名字Tromsø,在知道有旅馆和航班后,我就出发了。

高空俯瞰 2013-2014跨年旅行。

出了机场大门,我就惊呆了。我和机场瞬间缩小,山离得如此近,如此梦幻。上一次看到这个景象,还是在笔记本电脑的屏保上。这个未知来得太快,太震撼。我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当地回家人群的习以为常,形成了黑色幽默。来自上海,生活在纽约的我,露怯了。这生动诠释了一张没见过世面的脸。

我只为太阳工作

我的毕业个人展空间是一个独立封闭的房间,无窗,只能从门下三层百叶中看到一点微光,大约100平米。站在屋外可以听到屋内巨声的地铁进站录音。展览本身想营造一次在地下隧道中的北极体验。我,即是作品本身的表演者,也是展览的策划者。展览本身就是一场不耐烦测验。

《死路一条双年展》展厅指示牌 (2014 纽约)。

场内全黑,但留了微弱的光帮助参观者自行走进中心区域。每次限一人进入。参观者自己开门,自己关门。参观者入场前,会和我用对讲机聊个天,确认场内是否还有其他参观者。同时,参观者入场后,我们不会发生任何对话。而我藏在预先拉好的半透明浴帘里。按照他的问题,比如这里有什么作品?还有其他的可以看吗?你为什么不说话等等,我会在必要时给出字条指示。也就是说,模拟了一个我们日常社交媒体活动的现场:只和不在场的人对话。

进入展厅。

与普通艺术展览不同,首先,参观者自己可以选择展览开始和结束的时间。有些人不能接受未知的等待时间,撤了;有些人不能接受要靠自己询问来观看下一个作品的方式,撤了。有些人希望多互动,不厌其烦递纸条给我,长达半个小时。其次,它违背了一般艺术展的社交礼仪。当艺术家和参观者在同一个空间,艺术家有义务介绍作品背后的创作过程,并抓紧机会把自己推销出去,以获得其它画廊的展示机会。

而我的《死路一条双年展》,开幕式没有柠檬气泡水,限制人群进入,看得懂看不懂自己消化。第一个作品播放前,我甚至让观者在黑暗中等待2分钟,等不了,可以走。不过,令人惊喜的是,参观的50人当中,只有一位没等开始就自行离场,其他人都非常乐意在这个无声黑暗空间中自己摸索,或者交流,或者默默给我留言,写字画画。

观众互动

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心理医生的到访,他是停留最久的观众,拍下了我的视频做纪念,并询问了其他人在这个空间里的反应。我能感受到,每个人对倾诉的渴望,乐于与看不清脸的我一起互动。哪怕中途,我设计了从浴帘上方飞出光盘,砸到头顶,他们也乐此不疲。这在以“交谈”为社交文化基础的美国,特别是在纽约,是难以想象的。

在这些看似不互动不交谈的设计里,参观者通过等待、猜测、无人应答、自发主动探索了每一个作品的打开方式,也获得了主动去发现的快乐。这也是我的设计初衷。观展结束,我邀请他们取走藏在天花板的“欢迎回来”的气球,到时候带它来,参加我的日出闭幕式“告别纽约派对”。另外,这次展览每天开门时间是日出,关闭时间是日落。意思是:我只为太阳工作。

媒体生产的世界vs真实的世界

那次北极圈旅程中,有两件事记忆犹新,非常具有代表性,可以看出我们城市长大的小孩根生蒂固的行为模式和世界观。这也是毕设中要让观众等待的起因。

跨入未知的北极圈,压力已得到释放,但我心心念念地想要一个GPS。当地路名都是挪威语,民宿不坐落在任何地标周围,想要四处走走的我,惊慌了。民宿主人不断解释:不用担心。沿着下坡路,你会看到一个便利店,旁边就是海,有很多骑自行车的人。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你不需要GPS。何况现在是极昼,不用担心天黑。

可是,路不会有分岔吗?我怎么知道哪条路是往山下走,走错了我怎么回来?将信将疑的我,走向市中心。一路其实非常美好,我感到身体在接近海平面,每一步都在海拔下降中。接近沿岸自行车道时,能看到厂房、便利店、礼品店、烘焙店、银行和饭店,终点就是码头。这段路慢走不过15分钟,途中经历了害怕、焦虑、适应,跟着身体的下坡感觉,当然还有抵达后的愉悦。这就是城里人摆脱GPS的一次冒险,似有惊无险,但内心波澜起伏。我甚至有点怀疑,东西南北不过是一种设定,如果有海有山,我们为什么需要方向?

北极地区(2016年,挪威)。

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明白了更多。Tromsø小镇的一所高中,面朝群山环绕的湖水。路过时,他们还没放学。已摆脱城市的我,在搭出的亲水平台的木质台阶上坐了很久,写生作诗,并自拍留念。我喜欢湖和海,对我来说,它们是一种连接所有不相连的国家的通讯工具,无论远古还是未来,它永远承载着这样的诗意。

这时,面对大概5度的气温,斗篷披风里的我有点想回去了。那些初中模样的孩子冲了出来,脱了衣服裤子,从我刚才徘徊的平台上,接二连三跳入水中。一个一个又从台阶上走上来,又跳了第二轮。城市来的我,并不明白大自然的意思,他们看着一个站在那里不动的人,与我的惊讶表情四目相接。我原来是个旁观者,于是仓皇告辞。

这次旅程证实了我出发前的对“世界”的质疑。我的认识始于城市,几乎来自于电视、电影、杂志等媒介说辞,让它们告诉我什么是好的,值得一看的,不容错过的,难得一见的。那些也并不是谎言,但营造了一种轻松获取信息的优越感,使我们满足了对世界的好奇,但同时和世界惯性地隔着一个屏幕的距离。

北极地区冰川(2016年,挪威)。

在新媒体时代,我们不是先看见,再阅读。而是先阅读,先点开声画齐备的视频,获得生动却虚拟的感官,制造了我们“已非常了解”的假象。这种面熟的“假认识”,很快又被泄洪式地复制和传播。我们都忘了,那个真实的世界,我真的看过吗?

其实城市里的人和外面的世界,隔得太远,犹如订阅了一本介绍全世界最好的牛油果摄影画册,从颜色、形状、种类、产地到文化意义,我们都读完了,但你真的知道牛油果的正常味道吗?我们的身体,原先与世界的3D浸透式体验关系,完全被城市快节奏占有,让身体远远滞后于真实的世界。

没有你,还有别人?

《死路一条双年展》也就是把一路的“没见过”体验,带回了“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有”的纽约。希望纽约客能走出纽约,看看世界中心以外的世界。

城市是文明发展进程的代表。我们向往城市,不断涌入城市。城市有源源不断的资源供我们利用,有我们的企图心,有我们对自己期许的“未来投射”。心理学上,有种病叫作“巴黎综合征”,最早起源于日本。症状表现为,在巴黎开始新生活的人,一直在寻找那个“被描述过的”巴黎生活。当找不到时,会一直寻找,越是难以实现,脑中越是确信“那个巴黎”的存在,并不断为之努力。这不正是在纽约或上海的我们吗?这是大城市的心理困境,故我命名为“死路一条”。

巨型城市的核心哲学是“你不重要,任何人都能取代你”。没有你,还有别人。由于数量太大,我们启用了管理模式,“人”变成人才数据库。我们首先看见的是利用价值的多少,然后进行筛选。而你,真的比较差吗?

在毕设旅程中,我,一直很重要。那天那时发生的事、遇到的人,因为你看见的那部分,变成你的记忆,别人无法再消费一次,无法再拥有同样的记忆来取代你。城市里看不见星空,北极圈以内可以,流星是经常发生的事,城市小了,天空变得大了,城市与自然的能见度比例交换,才瞬间明白,人是如此渺小,且仍可以被自然环抱,有多美好。在城市,我们是螺丝钉,但我们首先是大自然的孩子。

毕设的旅程给我带来了一些改变:

1)我的时间感不再只是黑白更替,开灯关灯。时间和年龄在城市中根深蒂固,但自然中是种设定,可快可慢、可长可短。极昼极夜就是个例子。

2)我的方向感不再只有地铁站名,开始喜欢步行带来的位移,通过和“大地”连接,得到与城市真实的距离和方向感。走过的地方的那些偶遇总和,即是你和这个城市的自然关系。

3)热衷做饭,食物原料是大地、阳光和空气的作物,自己完成由原料变成食物的所有过程,喂饱自己,踏实地开始新的一天。

美国阿拉斯加 2013圣诞节。

以前上了那么多年课,知道北极圈,但从不知道在哪里,以为很远。跨过北极圈,发现那条线其实不存在。在城市所读过的书,见过的世面,我们真的笃定相信它们全部吗?走出北极圈回到城市,我知道,我和远方的距离已经不是年假、签证或语言,在不同岛上生活的我们,当看不到自己的时候,也许可以漂洋过海看望对方。那张世界地图,也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的所有。

当前的目标并不在于发现我们是谁,而是拒绝我们是谁。——福柯

丁乙(艺术家)的评语:

林辰的毕业展是关于认识论的一系列对应性关系的思考与实践:毕业前书本中概念化的知识集成,与毕业后对单一知识来源的怀疑和切实经验的补充;从反思巨型城市发展中对日常事物认知的固化和麻木,出走到未知的北极圈体悟真实的自然及感知力的唤醒。毕业展作品《死路一条双年展》在近百平米展览空间中,构建了一个社交媒体式的自主观展体验与交流逻辑,进一步探讨交流、感知、视角、价值诸多关系的定义方式。

张献(独立剧场工作者)的评语:

表面上看,林辰的所有作品都是“基于时间的”,实际上是“基于人生的”,即一个统一的从生到死的生命时间。她的日常工作是怎样在一个巨大的工商化社会中,将自己的生活“去格式化”,赋予自主生活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因此她成了一个诗意的“转化者”(transformer)。她的北极意象永久地覆盖了作为普通上班族一员的被动身份,这使人相信,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抗拒人与自然互动的诗性正义。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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