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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壳机动队》:没有灵魂只有壳

张彰
2017-04-09 09:32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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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壳机动队》海报

吉尔伯特·赖尔在1949年的著作《心的概念》里引入了“机器中的幽灵”(Ghost in the Machine)的概念,这是对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的讽刺。赖尔并不认同笛卡尔主义者的常见论断:“每个人都有一个躯体和一个心灵”,他说:“我将常常有意贬抑这个理论,把它叫做‘机器中的幽灵的教条’。”

当然,在《心的概念》和《攻壳机动队》之间还缺了一环,那就是1967年出版的亚瑟·库斯勒(Arthur Koestler)的《机器中的幽灵》,这本号称“应该被所有关心人类未来的人们学习”的书并未掀起太大波澜,但所幸影响到了毕业于大阪艺术大学美术部油画科的昆虫爱好者士郎正宗。

库斯勒提醒所有人注意赖尔没有提醒的事情,那就是“否定机器中的幽灵的存在——亦即否定心灵依存其中,并主导其行为的肉体——我们会面临心灵蜕变成阴鸷的幽灵的风险。”什么意思?库斯勒是着眼于社会现实,提醒人们,本体论从来不是纯粹的哲学思辨,它牵扯到社会道德、政治法律、文化迷因。

二战时日本人的精神胜利法,极端恐怖分子的宗教狂热,库斯勒写作这本书时席卷各地的学生运动,乃至他本人因为政治立场的屡次遭囚(他不断重复写作自己如何在被围困的空间内利用心灵与自己对话,这本身就是独立复合体—Stand Alone Complex的一种隐喻),都是在验证这种风险。

当然库斯勒并不支持二元论,或者说他对本体论毫无兴趣,而是用意识的层级系统来代替心灵在传统本体论讨论中的位置。他认为意识是分层级的,无意识、潜意识、模糊意识、清醒意识、过度意识,它们的状态是对身体事件的反映,而意识层级的变化反映出对事件本身的认知程度。

就好像经常练习,玩家可以边玩游戏边直播,这时老妈进来递了杯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因而手忙脚乱,这种意识层级的改变,就是本来熟极而流已经下沉至潜意识的行为被打断导致意识层级的突然改变,因而决策暂时失灵。这种意识的“跃迁”,和意识控制身体的复杂平衡,正是人之为人的重要标志。库斯勒说:“机器不能变成人,但人可以变成机器。”

《攻壳机动队》剧照

在库斯勒开辟的新领域里,《攻壳机动队》走出了一条折衷的路,既讨论身心二元论,又讨论反身心二元论的风险,既讨论心灵离开身体是否存在,又讨论离开“机器”的“幽灵”有多大危害,既讨论文化、社会范式对人的认知,又讨论人自身对自己体认的直感……用“壳”来代替“机器”本身就是折衷,是东方文化对西方哲学传统的冲调。

补充完这些背景资料,来说一说为什么《攻壳机动队》这首部真人电影版是部只有壳却没有幽灵的大烂片。

原版动画为什么会花大量篇幅在恐怖主义袭击、跨国阴谋、网络攻击这类恶性事件上?从根本上讲,就是为了印证库斯勒的概念,无限放大的心灵(那些追求纯粹精神、那些肉体得到强化因而心灵控制能力也一并增强了的灵魂)并不向善,反而有可能堕落。

《攻壳机动队》剧照

就文化而言,则是三战、四战之后新的文明冲突(在神山健治执筒的TV版中,未来的文明冲突更为激烈,毕竟加入了何为人这一意识形态谱系,还记得那个把全身都卖掉了的大阪商人吗),从观感来说,正是因为它每一集都扎扎实实讲好一个公安九课运用各种装备、战术、策略解决事件的故事,和市面上卖萌卖腐玩弄设定的货色不同,才成就了它神作的地位。

而电影版呢?最大的阴谋居然只是篡改一下少佐的记忆,做几个人体试验。天哪,在动画版里,每天不知道有多少辆车的自动驾驶系统被入侵,有多少公共交通管制被篡改,有多少人死于意识迷失,又有多少难民、恐怖分子、网络极端自由派、傀儡师、笑面男在搞各种各样的阴谋,编剧就只能想出这种货色?我非常怀疑编剧只看过《Arise》,还没看完。

又或者杰米·莫斯、威廉·惠勒、伊伦·克鲁格自信对“赛博朋克”这种科幻类型了如指掌,毕竟这是正宗的美国文化产品,所以拼凑几个核心程式就可以完成一次教科书式的示范了。他们可真是想错了,士郎正宗没有一部漫画作品遵从了最传统的赛博朋克套路。

他沉迷于设定,在《苹果核战记》里花好几页描绘城市的生态系统和警察装甲,在《攻壳机动队》里写了一堆注释来解释种种细节,核心永远是推演复杂设定下事件的合理走向,仿生人能不能梦见电子羊,黑客应不应该和公司王国(corporatocracy)作输死的斗争,科技会不会毁灭整个世界。不,这些都不是重点,对神山健治和押井守来说也不是。

《攻壳机动队》剧照

但编剧们终于还是把士郎正宗的细节堆砌、神山的社会实验和押井守的玄学思辨下沉为三流设定——一家破公司想开发一款能改变人类未来的新产品。是的,一家叫做派拉蒙影业的美国公司想开发一款新产品,公司想要来一点异国情调,于是选了部日本漫画,不想丢失主流市场,所以主角变成了白人女性,又不能太主流,所以背景加入了东京和香港杂糅的街景已经种种俗到烂大街的文化符号。

于是在亚洲观众的眼中是这样一幅画面,美国人带着惯有的傲慢,改编了日本漫画,将它的主人公置换成白人女性,她和她的同谋“空降”到亚洲城市,在那里享受一点异国情调,接管那里的蝴蝶夫人,在对亚洲文化的消费中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中心地位,并且昂着傲慢的头说:“看看那些亚洲元素,看看那些汉字,你们特么怎么能不掏钱。”

重点从来都不是事情原本是什么样,事情可以做成什么样,重点是离家出走的反叛少女素子被改造成了白人女性米拉,自由、平等、独立地挣走了一份本来属于亚洲女性的片酬,还要高谈阔论自己对作品主旨的理解,殊不知这恰好是整个事件中最没人在乎的一部分。瞧,这件事多么“赛博”,大家插着电子脑就嗨了,又何必相互理解。

也正因为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稍微理解一下弥漫在剧场版中的东方氛围,他们也就只能在原有的轨道上走那么远,尽管他们拼贴了好几段动画剧情的真人还原,老实说,我希望参加禁止斯嘉丽·约翰逊演出任何打戏的众筹活动。

《攻壳机动队》剧照

生死去留,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这是什么?这是命,命真是一个完美的东方概念,暧昧、模糊,进退自如。你说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且去做了,她就知道自己活着,是个人类?一出生就接受全身义体化手术的草薙素子和大脑严重创伤全身机甲的凯丽同志会告诉你,不,想得而不可得,才是常态。

《苹果核战记》里被士郎正宗堂而皇之摆出来的义体化男性和人类少女的恋爱问题,在素子那里终于变成了淡淡的情愫,剥皮男连自己喜不喜欢剥皮都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战争还没有结束,你说确信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就是人类,那有的是浑浑噩噩无所适从的肉体凡胎,你要说拼尽全力,把握住每一件想把握的事,就是人类(机器只能遵照程序把握一两件事,比如跳舞机器人),库斯勒会告诉你那不过是把人变成机械,押井守会告诉你,就算尽了全力,能把握的终究有限,生生死死,都有命定,不妨洒脱,既然洒脱,又何妨勠力一搏。草薙素子同志为什么一直待在公安九课,连彻底放弃肉身和傀儡师合二为一,成为永生不灭的网络幽灵都拒绝了?因为在这里完成的每一次任务,都让她完整地把握住了每一件事,并遵从了自己的正义,尽管这正义非常有限。

《攻壳机动队》剧照

想要什么,努力奋斗,实现目标,这是美国式的工具理性,正是这种思维方式,将原本充满韵味、复杂而生动的世界观和大问题降格成了智障的自我认同危机,而且是一男一女两个智障,这两个智障怎么就突然知道了对方是谁呢?怎么并排躺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了一切呢?是的,你确信你自己是谁,你就是谁,你确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是人类,这是笛卡尔的二元论,是前前《攻壳机动队》时代的事了,拿前朝的剑来斩本朝的官,呵呵。或许这里面隐藏了更高级的政治正确,白人女性斯嘉丽·约翰逊确信自己是一名16岁的日本东京都叛逆少女,这让她觉得自己活着。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正确了,起立鼓掌,就是电影实在是难看。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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