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髀设·秀|千年泉城离世界遗产还有多远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张荔
2017-04-12 15: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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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髀设”是市政厅关注好设计和年轻人好想法的版块。髀设,即毕设(毕业设计)。学生的毕设往往是年轻人充分调研后提出的新鲜想法,是体现“初心”的作品。“毕设”虽然意味着完结,但“髀设”是连接改变的开始。

市政厅收集到许多年轻人的作品,各有其打动人之处。最终,我们挑选出17个涉及不同城市空间和问题的作品,包括:老龄化、幼儿园、古村落、老菜场、老城区、工人新村、办公空间、共享社区、医院等等。我们也请不同的学者、专家和市民评委对这些作品做出评价。“髀设·秀”系列不是单纯展示毕设作品,而是展现年轻人思考、探索和理解城市问题的历程,从中看出年轻人独到的价值。

张荔,现于同济大学城市规划系攻读博士学位,方向为城乡遗产保护。2010年获得纽约州立大学(SUNY-ESF)景观方向理学硕士。毕业论文为《通过形态学手段保护文化特性:济南老城历史保护案例研究》。她认为,济南老城所面临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城市的历史文化中心都会面对的一个问题。历史城区的保护之路漫漫,仍需上下求索。idakid@163.com

泉城交织的城市

济南是我的家乡。尽管我并非土生土长的老济南,但在泉城度过了人生中最愉快的童年与少年时光。济南历经千年变迁,以老城为核心,城市东西向扩张,发展为现在的形态。老城地下集聚着泉水,泉伴城而生,城依泉而建,泉城交织,形成了独一无二的空间和文化。

济南的历史地图。本文图片除特殊标注外均来自张荔。

曾经的泉城,正如老舍散文所描述的:“一个老城,有山有水。”虽然古时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柳”已不多见,但仍然“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市中心的商业街泉城路尺度适宜,悬铃木茂盛的枝叶投下阴凉,街边混杂着西洋风格的建筑。

老城里的胡同迂回曲折,也不需要认路,随意逛逛,总会有不经意的发现。有一回,我逮住一个胡同口往里穿,无意中发现了一座破旧的戏台,正想是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旧居,旁边厢房突然出来一个扎髻蓄须着袍的道士。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戏台在一个道观里,唤作昇阳观,原先是供奉吕洞宾的吕祖庙。

济南老城里的旧居,照片来源:新浪博客

相比之下,曲水亭街更为人熟知。城中的泉水汇为街边的曲水河,流入城北的大明湖。街名来自于古时文人曲水流觞的风雅传统,但更吸引人的是街边邻里浓郁的生活气息。自古河畔就是附近居民活动的公共空间,有的水中淘米、洗衣,有的悠哉地钓鱼,有人闲话家常,还有人认真地下棋对弈。天热的时候水边纳凉的人特别多,小孩儿则趴在岸边捞螺蛳。

济南老城的旧影,图片均来自网络

随着城市建设与旧城改造,街道拓宽了,老房子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尺度异常的建筑和千篇一律的店铺。老城失去了原有的尺度感,失去了它的历史环境,变得不伦不类。故地重游,稍有些名气的街巷,改造成千篇一律的仿古街,充斥着俗气的纪念品小店,弥漫着烧烤的气味。路上挤满外地游客,以为这就是老济南的样貌。而老城深处的巷子破败不堪,隐藏其中的道观、戏台,无人知晓,静待衰亡。这一切激发了我去研究济南。

97年开始(至2008)老城及周边的重大项目。

济南申报世界遗产的失败

2008年,我进入纽约州立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以济南老城为论文的研究对象。从专业角度而言,济南老城既具特殊性,又有普遍性。特殊性在于,其独一无二的空间特征,体现于老城的泉水与其周边建成环境所形成的特定空间关系,这种空间关系又与济南的文化相辅相成;而普遍性在于,济南老城所面临的,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每个城市,尤其是老城都会遇到的一系列问题:拆除还是保护,如何保护,保护规划怎么做,做了之后怎么执行,执行的结果又如何?

当时,济南市决定将泉水及其周边环境申报为世界遗产,这一时间成为热议话题。考虑到济南老城的保护状况,我对其申遗一直持保留态度,正好借此机会,通过研究,再次审视老城的状态与历次规划的效力,并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文化景观的评价标准,对其历史空间进行评估。

在论文写作过程中,最困难但最有趣的,是文献资料的搜集。说困难,是因资料匮乏或难以获得。首先,济南似乎从来乏人问津,市面上并没有太多与济南(尤其是与其城市发展相关)的文献资料,关于济南的城市研究也少得可怜。在知网上,以“济南”为关键字搜索,选择“建筑科学与工程”类别,在我毕业的2010年之前,仅有50篇相关论文。另一方面,令人遗憾的是,老城内很多有价值、有意义的历史建筑,还没被记录下来,就已被毁掉。缺少足够的记录,后人永远不知这个城市曾经的样子,以及城市空间身后的故事。

但有趣的是,尽管缺乏官方文献,民间仍有很多爱着泉城的市民们在默默地记录历史。新浪博客上有位博主的文章提供了大量的历史照片、地方史志,各种名泉考、地名考,虽然很多并非直接相关的信息,但确实是很有意思的信息来源。而另一位博主则分享了自己在1975年、2003年、2010年在大明湖同一位置拍摄的胜景佛山倒影,成为宝贵的影像资料,非常直观地展示了城市建设对景观的影响。

佛山倒影。图片出自新浪博主王承善。

更令人惊喜的是,我在美国亚马逊网站上无意中发现的一本书,URBAN CHANGE IN CHINA Politics and Development in Tsinan, Shantung, 1890-1949,作者David D. Buck是一位历史学家,尤其专长中国的区域研究。这本书由威斯康辛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出版于1978年,是少有的以济南为例、并以外国人视角所作的研究,从政治与经济发展的角度探讨了城市的变革。

而作者之所以选择以济南作为研究对象的原因在于,他认为从1890到解放前这60年间,作为一个主要的行政中心,济南却从未作为通商口岸,也从未出现过外国人所管辖的飞地,政权几乎一直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中,其近代发展的蓝图从起草到实施均出自国人自己之手。与其他开埠城市上海、天津等相比,济南代表了一类由中国人自行治理的近代城市。我回国以后发现,这本书直到2010年才出版了中文版。

在研究过程中,除了这些有趣的发现,更多的是,要面对一个令人遗憾而无奈的事实,历史保护规划(其实不仅是保护规划)的效力极其微弱,不受重视,执行得不到法律保障,并且没有征询公众意见。自上而下的城市决策,多以经济发展为导向,然而历史是不可逆的,待到经济发展好的那一天,历史遗存已经没有了。

2003年至2010年,老城遗产环境的肌理变化(作者根据google卫星图绘制,其中蓝色线框部分为核心保护区,玫红线框为历次保护规划划定的风貌保护区域,规划定位发展文化与旅游产业)

济南对于“泉”一直非常重视。北方气候干旱,城市也在开发建设,这些都会影响泉水水位。为此,政府采取了许多保育与应急措施,比如,兴建水库以减少对地下水的使用,旱季采取自来水回灌方式救急,有较显著的成效。但一直以来,“城”并无人重视。历次历史保护规划,尽管划定了所谓风貌区,却没有完好地保存其中的街巷。从1990年代初至2006年,有168条历史街巷消失。2008年,因大明湖扩建一项工程,就拆除了老城西北角20余条历史街巷。更不用提之前的泉城广场与之后各项商业开发项目。没有了这些建筑、街巷,“风貌保护“如何实现呢?

保护不力的另一个原因,是对历史建筑的价值判断存在误区。古建筑较易被识别并被欣赏(上文所提到的昇阳观,后于2012年被修复),而近代建筑常因带有殖民历史印记而被诟病,例如由德国人建造的济南老火车站,于1992年被拆除,公开宣称的原因是,其象征了被侵略的历史,是耻辱的标记。而相比公共建筑,传统民居由于保存状况不佳、基础设施欠缺,其建筑与空间的价值常被忽视。例如老城内部的四合院民居,要么被拆除了,剩下的大部分沦落为大杂院,居住条件较差,缺少排污等基础设施。

修复后的昇阳观,图片来自daoisms.org

最终,济南并没有申请到世界遗产。这个结果和我的研究推论一样,因为,单独讨论泉或城,不具备特殊意义。泉城的特色、济南泉水的价值在于与周边建成环境所形成的独特关系,泉与城相辅相成,由此而形成的物质空间,与其中发生的人居活动,共同传达了济南的文化特性。但新的建设破坏了这样的空间与文化。世界遗产(尤其涉及文化遗产)的评选标准中,非常重要的两条,是完整性与原真性。

简单来说,完整性要求遗产在范围、自身组分和结构等方面,尽可能保持完整,原真性要求遗产通过形态、材料、功能等内在或外在元素真实可信地传达其文化价值。可以这样理解,老城的历史环境,因拆除过多而缺乏完整性,又因保存不当而缺乏原真性,因此不能达到世界遗产的标准。这样的结果,任谁都会感到遗憾,但却是无法逆转的。

拆与不拆的争论

有一件小趣事,我在美国读书时,我爸爸恰好负责济南西城的旧城改造工作,父女之间常就拆与不拆的问题进行争论。隔着12小时的时差,父女进行视频聊天,原本是个温情的场景,但也会因为争论这样的专业问题,最终搞得不欢而散。

在当时西城某改造建设项目中,涉及一栋历史建筑的去留问题。该建筑建于1920年,为创办于1907年的济南百年老字号中药店——宏济堂的西号分店(宏济堂的创办者,即电视剧《大宅门》中白景琦的原型乐镜宇)。按照原定计划,要将其拆除,但不少专家学者提出反对意见,我也再次跳出来,非常激动地跟爸爸探讨这个问题,甚至将自己看过的关于保护的书籍拿给他阅读。

最终的结果,出乎我的意料,像是自己的研究得到了回报。尽管出于项目限制,建筑并不能原址保留,但旧改当局将其整体迁移进行保护,内部进行加固修缮。现在这座建筑不仅是药店,还增加了中医药知识普及、中医药古籍文物展示等功能,作为中医药博物馆对公众开放。

平移工程前后,图片来源:http://www.chc6.com/ztjs/ztjs-1-19.htm

我的论文中曾有一条建议,认为在济南当前的状况下,最首要的是基于专业准则,对现存历史文化遗产进行详实的调查,制定保护名录。2016年3月,济南市规划局终于开始了历史建筑普查,计划在普查基础上制定名录,对纳入名录的建筑,建立完善的档案,并编制保护图则,划定建设控制范围等等。尽管这个计划姗姗来迟,但仍为时未晚。

随着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多人能意识到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随着城市化进程趋于稳定,希望更多历史建筑与街区能借此重生。与此同时,现在新的问题是,保留下来的历史建筑应该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去维护与利用?历史城区的复兴,如何避免过度商业化?老城之中的场所精神与社会结构又该如何保护?保护之路漫漫,仍需上下求索。

慕启鹏(山东建筑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师)评语:
文章简明而又系统地梳理了济南城市的历史脉络和空间特点,为之后的价值评估和策略制定提供了可靠的依据。文中提到的“大明湖扩建”和“宏济堂药店”两个案例是我最感兴趣的部分,因为它们有机会使我们了解到今天中国在城市历史遗产保护领域所面临的核心矛盾。在法律框架内,政府、投资商、民众和专家之间在遗产保护问题上的利益是零和博弈还是共赢共享,或许才是今天中国城市在遗产保护领域首先要解决的“道”。山东的城市历史遗产保护才刚刚起步,正需要像张荔博士这样既富有激情又能够冷静思考的年轻学者。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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