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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的最新版德译《西游记》底本尴尬了

竺洪波
2017-04-13 15:43
来源:公众号“竺洪波讲西游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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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发(Eva Lüdi Kong),又名林观殊,瑞士人,2004年毕业于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硕士专业,师从楼含松教授,她所翻译的《西游记》是第一部德文全译本。她在中国杭州生活25年,毕业后进行文学翻译、文化研究与文化传播等工作。

林小发

据报载,目前德国文坛劲吹一股“中国旋风”:德译本《西游记》横空出世,暴热书市。2016年10月,瑞士女汉学家林小发翻译的德文本《西游记》由雷克拉姆出版社隆重推出,随即亮相法兰克福书展并获空前好评,《法兰克福邮报》将其列入“最适合圣诞节馈赠的书籍”之一;2017年3月23日再传捷报,林小发女士荣获“德国最受追捧的文学奖之一”的莱比锡书展翻译奖,评委给出的颁奖理由:“德国读者终于能读到既忠实于原著又行文优美流畅的全译本”、“《西游记》全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得以展现,这是林小发的功绩”。

•林小发(Eva Lüdi Kong),《西游记》(Die Reise in den Westen),雷克拉姆出版社,

定价:88欧元

•推荐人: 资深编辑、作家马克•西蒙斯

•推荐理由:一部超过1200页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第一次被完整地译成了德语并出版。

此番林译《西游记》爆红具有历史的必然性。在此之前,德文领域一直没有全译本《西游记》,所传译本或者是选译,或者是节译,且多是由英文本转译。林译号称“全译本”,译者林小发女士为“中国通”,有条件直接译自中文本,原汁原味,其“既忠实于原著又行文优美流畅”的“全译”一下子迎合了读者的阅读心理。同时,从更大的文化背景考量,中国正在实施“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西游记》以其特有的文化品质——玄奘取经线路与丝绸之路高度重叠——成为世界认识中国传统文化的窗口,正是这一时代精神有力地助推了读者阅读热情的高涨。

作为一名中国读者和《西游记》爱好者,我对林译德文本《西游记》问世深感欢欣鼓舞,并由衷为译者的辛劳和成绩点赞。但是,联系《西游记》学术史,隐隐觉得林译还存有需要讨论的问题,已有纸媒的评论并不完全准确,域外读者以此理解《西游记》也未必真正恰当。这里不揣浅陋,予以率而指出,仅供译者参考,并伫候方家指教。

首先,林小发女士以清代汪澹漪《西游证道书》为底本,并非最佳选择,因为它不是一部《西游记》的善本。有评论说此举“非常有见地”,其理由是此书对明代《西游记》早期版本有所“改造”(2017年4月3日《南方周末》微信号文章《在花果山的“应许之地”》),然而事实或许未必完全如此。

众所周知,现存最早的《西游记》版本是明代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简称世本),后来明清两代之《西游记》文本演化基本在此基础上进行,中国当代三大《西游记》通行本——人民文学出版社黄肃秋注释本(1955)、人民出版社李洪甫整理校注本(2013)和中华书局李天飞校注本(2014)——也都是按世本整理。

《西游记》,黄肃秋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8月

《西游记》,李洪甫校注,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

《西游记》,李天飞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11月

清代《西游证道书》则是一部删节评改本,其“改造”之功容后再说,仅就其对原本文字进行了大幅删削而言,字数缩减接近三分之一,诗词曲赋被砍掉十之三四,导致面目全非,乃至学界惊呼“慨惜”,责问汪澹漪“为何硬了心肠,乱加斫除?”(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指删削者为陈士斌《西游真诠》,有误,《真诠》是《证道书》的翻刻本,对被汪澹漪删斫的诗词实际上反倒有所恢复。引者注)《西游证道书》作为删节本在《西游记》版本史上自有其特殊价值,但的确难称《西游记》的善本,甚至在严格意义上说,《西游证道书》并不能等同于《西游记》。

即以第一回为例:世本《西游记》在介绍盘古开辟,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后有一首著名词赋《势镇汪洋》,不仅大气磅礴,而且形容其海上仙山,蜃楼胜景,上接宋儒邵康节象数哲学自然观,下启山顶仙石迸裂生猴的描写,极富神韵,《证道书》全赋芟除后直接介绍石猴出世,文字未免干瘪。林小发女士以《西游证道书》为底本,其译作即使真正做到“忠实于原著又行文优美流畅”(这有待于德文学者的研究后确认),仍然难称“全译本”,所以,“《西游记》全部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得以展现”云云,也就无从说起。

其次,林译本采纳《西游证道书》的思想立意,不能全面、准确反映《西游记》的“丰富性、多样性”文化内容。

《西游记》以唐代高僧玄奘西天取经为本事,兼纳儒、道各家文化,是名副其实的中国传统文化宝典。清初汪澹漪自号“奉道弟子”,他的《西游证道书》首倡“证道”说,肆意将《西游记》阐释为“金丹”之书,从而开启了清代《西游记》道教化潮流,《西游记》的思想遭到“异化”。对于《西游证道书》阉割、曲解《西游记》的思想内容,古人即有评论。如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评》指出汪澹漪“谓证仙佛之道,则误矣”,此类批评“则有负此书也多矣。”又刘一明《西游原旨序》批评《西游证道书》:“澹漪道人汪象旭,未达此义,妄议私猜,仅取一叶半简,以心猿意马,毕其全旨,且注脚每多戏谑之语,狂妄之词。”刘廷玑《在园杂志》指出《西游证道书》“刻画美人,唐突西子”,为一“蜃楼海市”,“其批注大半摸索皮毛,即通书之太极、无极,何能一语道破耶?”鲁迅、胡适等现代学术大师也都对“证道”说作过清理和批判,郑振铎直谓其“戴上一副着色眼镜,在大白天说梦话”。

《西游证道书》编者是汪澹漪,初刊于康熙二年(1663),是《西游记》流传过程中的重要版本之一。

说到《西游证道书》的“改造”之功,主要是在其合理的艺术修补,典型者即是增补“唐僧出世”故事,补足九九八十一难的前四难。李天飞先生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指出《证道书》体现了“文人精英对《西游记》的经典化”,诚哉斯言,但艺术加工不能掩盖其思想阉割的弊端:为了宣扬“证道”说,原作有关讽喻、讥笑和批判道教的内容遭到删改,构造出“崇道抑佛”的假象——即清人所谓“蜃楼海市”;即使是在广受好评的“唐僧出世”故事中,也有“汪氏式糟粕”存在,例如殷小姐因失节而“毕竟从容(投江)自尽”的情节,完全是他为了宣扬封建伦理道德,根据自己落后的妇女观编造出来的。同时,由于压缩文字太多,且又重在“点点谈玄”——即金丹奥旨,《西游记》原有的趣味性大打折扣,变得不这么“好玩”了。

可见,林小发女士选择《西游证道书》,是重拾旧说,弃新图旧,呈现出来的《西游记》必定会失却明本《西游记》的本来面目。由此推测,域外读者以此来理解《西游记》,难免产生误解:《西游记》竟是一部讲述道教之书,——从而不能正确认识《西游记》丰富的文化蕴涵和主导精神。

《新说西游记图像》,张书绅评,中国书店1985年

再次,德译本《西游记》的作者署名“无名氏”,事出有因,但尚可商榷。

诚然,明代世本问世之际即告《西游记》作者佚名,“不知其何人所为”。清代,汪澹漪《西游证道书》为将《西游记》拉入道教独家彀中,便大肆鼓吹“邱作”说,将《西游记》作者署为宋元道士邱处机。“五四”以后,经鲁迅、胡适、董作宾、郑振铎、刘修业等大批学者考证,《西游记》作者定为吴承恩。

应该承认,在当下中国,“吴著”说是主流,三大通行本均署“吴承恩”著,广为流行的央视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也以醒目画面标出“吴承恩”原著,遂使“吴著”说深入人心。学界一直存在怀疑“吴著”说的意见,但并非主流意见,其影响不足以推倒或改变“吴著”说。

《西游记》(注评本),张书绅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12月

从理论上说,鉴于“吴著”说尚未成为完全、彻底的定谳,在佚名、邱处机、吴承恩三种已有署名方法中,译者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们看到,林小发译作果断舍弃“邱作”说,这是极为明智的。因为已有确凿证据表明邱处机绝非《西游记》的作者:一是《西游记》存在大量明代的官制和官职,作者无疑是明代人;二是学界已发现邱处机所作《长春真人西游记》为一则短小游记,记载其西游雪山时的道里风俗及其与成吉思汗大帝的几场对话,与《西游记》实为同名异书。但是,舍弃“吴作”说,以“无名氏”取而代之,略显草率。因为“佚名”是一种混沌状态,标志着《西游记》文学主体性的失落,而“吴作”说则在中国学界处于主流地位,具有最广泛的读者基础,德译本重新退回混沌状态,等于抹去了以往百年的《西游记》研究成果,同时割裂了与中国读者普遍认同的联系。

考虑到林小发女士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历和相关自述,可知其选择《西游证道书》并非偶然。其一,她深受老子道家思想的影响,对《道德经》情有独钟,因而在众多明清两代的《西游记》版本中与《西游证道书》最有亲近感;其二,《西游记》诗词曲赋数量最多,或居四大名著之首,而且由于其中隐晦的宗教意义,文字尤其艰涩,翻译极具难度,而《西游证道书》恰恰对此作了大幅删削。

然而在我看来,翻译中国小说经典,首先要选择一个“善本”——既体现原典价值又适应异文移植的版本——作为底本,以确保译作可能的边界性质,而从上面论述可知,此番林小发德译本选择《西游证道书》为底本多出译者的主体性目的和个性化需要,而究其成色和质量客观(实际)上都存在疑问,其负面效果或许会由此逐渐显现出来。而这,正是我所担心和不愿看到的。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竺洪波讲西游学”,原题为《林小发德译〈西游记〉的底本不是善本》,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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