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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杨洁: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凋谢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发自北京 实习生 蒋玮琦 谢煜楠
2017-04-23 20: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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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洁和王崇秋晚年时,用过去的照片资料制作了一些视频片段。由王崇秋向澎湃新闻提供。(02:39)
74岁的王崇秋坐在休息室最里面,妻子的遗像就放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靠在椅背上,眼睛睁不太开——对这一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来临时仍是心力交瘁。

在八宝山殡仪馆,很多人从各地来参加杨洁追悼会。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2017年4月21日。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东大厅,86版《西游记》总导演杨洁的追悼会已近尾声。宾客大都离开,休息室里剩下的,是杨洁生前交往较密的亲朋好友。

两位故人叙旧,谈论到某事,声音盖过了其他人声。“你是不是想把杨导给气醒呐?!我妈最怕人大声说话。”杨洁的女儿喊道,休息室安静下来了,但很快,谈话声又起来了。

“杨老师在,他们不敢这么大声。这些人镇不住了现在。”王崇秋看着眼前这一幕,笑着轻声说,杨洁生前心脏不好,受不了大声说话。

这个晚年安安静静的老太太,一生极为风风火火。遗像中的杨洁有孩子般的笑容,和笃定的眼神。88岁的她,一生都是这样的眼神。

老年的杨洁。  受访者供图

把《红楼梦》里的“人情味”融进《西游记》

一位银发老人捧着花站在殡仪馆外。为了看杨洁最后一眼,她从上午9点等到下午1点多,试图从工作人员的口中探寻到关于杨洁的点点滴滴。

30多年来,1986版《西游记》在国内播放不下2000次,它成了几代人的共同记忆。

青年时做播音员的杨洁。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与《西游记》的结缘时杨洁已经52岁。上世纪80年代,电视剧刚刚兴起,在央视文艺部被视为“高等”艺术,只有戏剧组的导演才能拍。

此前,杨洁当过文艺兵,播音员,又被分配到中央电视台担任戏曲导演,但梦想还是拍电视剧。她向文艺部主任提出想拍电视剧,却被对方质疑没有学过电影戏剧。

杨洁没有放弃,1980年,为了证明自己能拍摄电视剧,她花两个星期拍摄《崂山道士》,作为导演电视剧的尝试。后来,《崂山道士》顺利播放了,但在台里总结时,并没有得到认可。此后,杨洁仍旧想尝试拍摄电视剧,结果剧本不过审,她关于电视剧的想法也得不到回应。

那时,国内的电视台正在热播电视剧《霍元甲》、日本的《阿童木》和《西游记》。杨洁有紧迫感,1981年即将过去,她决定离开央视文艺部,去一个能够给她创作机会的地方。

就在这时,广电部党委布置了一个新任务,要把《红楼梦》和《西游记》拍成长篇电视连续剧。

在一次小组例会上,新上任的文艺部主任洪民生向杨洁伸出橄榄枝。“杨洁,要是给你《西游记》,你敢不敢拍?”杨洁怀疑地望着洪民生,脱口而出:“只要有钱,有什么不敢!”

丈夫王崇秋知道妻子好强,想证明自己。当时他是摄影师,两人就开始合计,要走什么路子,怎么拍,演员怎么找……杨洁很高兴,也很担忧。

“她就提了条件,我要财权,我要人(事)权。”王崇秋回忆说,那时央视有灯光组、摄像组,人员都由各组安排,但杨洁要求自己挑选。

汪粤(左)和林志谦(右)。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86版《西游记》中唐僧的第一位扮演者汪粤初次见到杨洁时,还是电影学院的学生。那时,他已经拍过两部片子。

回忆起那天,汪粤模仿起两人的对话。他问,“你要拍什么呀?”“拍西游记。”“啊,给小孩看的吧?”“不是,我要拍原著。”“啊,你要拍原著?!”在那个年代,技术还达不到,汪粤觉得这很难完成。

杨洁赠予汪粤的书,封面所用印章为30多年前汪粤所赠。   受访者供图

当时汪粤26岁,跟玄奘出行是同一个年纪。他被选中演唐僧后,杨洁马上让他剃光头,穿僧服,进寺院体验生活。

小白龙的扮演者王伯昭第一次见到杨洁是1982年,那时《西游记》已经开拍。记忆中导演“瘦瘦的,黑黑的。她其实瘦瘦白白,那时候黑可能是拍戏晒的。”

杨洁外表瘦弱,却饱含能量。汪粤虽然只拍摄了三集《西游记》,便离开了剧组,但在剧组的那段时间让他印象深刻:导演杨洁身上透露着一种霸气,她在艺术上有不凡的智慧。

电视剧《西游记》拍摄中,杨洁给演员说戏。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她说话非常果断,这个事情,就这样!那样!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多余的东西,我不要了。这是一个睿智的人身上的东西。”汪粤觉得杨洁做艺术能够讲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别人达不到那个高度心里就会虚。

当时汪粤跟饰演孙悟空的章金莱住在一起,杨洁有时突然叫章金莱过去,章就紧张了。“等回来,猴子一推开门,就喊着:‘哎呀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杨洁特别喜欢《红楼梦》,喜欢“人情味这些东西”,于是拍《西游记》时,她也把这些融进去了。不管是神是妖,她觉得都不能少了人情味。“所以把女儿国国王跟唐僧拍得跟林黛玉和贾宝玉一样。妖怪有的暴躁,有的温柔,有的阴险。有家国之情,兄弟之情,师徒之情。”王崇秋说。

在取景上,杨洁决定用真实的风景拍摄,她花了六个月到全国实地堪景,寻找合适的古刹寺庙、山峰河流。在戏剧风格上,她又把戏曲、话剧、电影这几种表演艺术糅合到了一起。

给孙悟空做造型时,有人建议说猴子应该是勾脸。但杨洁不觉得,她认为孙悟空既要是猴子,还得“有美感,有人性”。

在王崇秋看来,杨洁可能受三四十年代好莱坞的电影影响,从小就追求美的东西。“她说神话的东西可以美化,不一定要很实。要超越现实,理想主义点。”

当时改革开放不久,杨洁的艺术观念是超前的,也遭到很多人反对。但她从不在艺术上做任何让步,她告诉王崇秋,艺术就得有个性,就得有特点。

《西游记》的作曲者许镜清今年年初刚圆了他的演唱会梦。这是30年后,这部电视剧的音乐首次登上演唱会舞台。

当时,很多名作曲家想参与《西游记》主题歌的创作,但杨洁听了,不满意。

音乐编辑提供给她一段音乐,叫《欢乐的花果山》,杨洁一听就喜欢了。音乐编辑说这个人没什么名气,杨洁说,我不管名气不名气,只要合适就行。

许镜清的音乐里有电子、架子鼓这些元素,音乐专家开会说,名著不能用这些东西,领导也反对,但杨洁坚持保留。“她的性格就是,不管谁说,我按我的路走。”王崇秋形容。

许镜清曾在多个场合称赞杨洁的艺术水平。“杨导的艺术感觉既到位又非常准确,而且,也很符合观众的心理。”在艺术上,他和杨洁偶尔也会有不同看法,但是,争辩到最后,胜利者永远是杨洁。

“她有导演、大艺术家敏锐的眼光,可以从操控全局做到极致,而我只能从音乐局部做到极致,这一点是完全不一样的。”许镜清对她心服口服。

拍西游记时,全剧组只有一台摄像机,经常一场戏要演好几遍,从不同机位拍。王崇秋是剧组唯一的摄影师,想法多变,恨不得把每一个镜头都拍得很美。但杨洁也有自己的思考,她要从整体考虑,两人时常也会有冲突,最终还是杨洁胜利。

讨论《西游记》剧本。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她那个精神劲,特别大”

林志谦是《西游记》的武打设计,片中二郎神的扮演者。如今他已年近七旬,但看起来精神矍铄,筹办杨洁后事的治丧委员会便是由他负责,过去他与杨洁两人姐弟相称。

“导演就像球队的教练,灵魂。我被她折服,那时候为了和大家一起,就要好好干,不然就被踢出去。”林志谦回忆。

杨洁性子急,她急了就,“哎,烟火烟火!怎么还没来?”林志谦一边说,一边用手拍桌子模仿当时的情景。

杨洁对艺术的要求高,有时也会批评演员,但林志谦记得,杨洁从不骂人,也不说侮辱人格的话,没有哪位演员被批评而记恨她。“有的被批评之后就嬉皮笑脸的,她也就笑了。”

杨洁虽是导演,但在剧组,一点架子也没有。澎湃新闻采访到的剧组成员几乎一致形容,那时的《西游记》剧组就像个大家庭。

汪粤回忆,“那时我们处的很欢乐,很单纯。大家都在向前摸索,这是个爬坡的过程,大家都在创作的热情中。”

“工作中她是不顾一切的,她又是喜欢的。几乎马不停蹄的,每一个镜头她都在跟着。”王崇秋坐在沙发上眯着眼,回忆妻子。

导演杨洁现场指导拍摄。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拍《西游记》时,杨洁五十多岁,剧组里一帮主要演员大都二三十岁。但杨洁比所有人都走得多,她身体力行,别人搬东西她也搬。以至于只要她往那一站,大家就会主动做事。“她(瘦弱)没有体力上的优势,都能那么玩命、那么认真,所以大家就跟着吃苦。”王伯昭说。

有一次,在武夷山拍摄,杨洁突然闹肠胃炎,当地没有医务室。她夜里去外面打了个针,回来已经很晚了。第二天,大家听说这事都“很开心”,心说杨导终于可以休息了。结果,她说:“赶紧吃饭,赶紧拍!”“她有着一股劲儿!”王崇秋说。

剧组前前后后好几千人,杨洁既做导演,又做编剧和制片人、后期编辑。她做事非常果断,说到就要做到。王崇秋记得,她一旦把每天的拍摄日程安排好了,不管天气、演员情况如何,都不会改。

《西游记》播出几集后,观众开始觉得更新太慢,领导开始催。杨洁就开始边拍边粗编,有时下雨,有时晚上没戏,她就自己编片子。“她那个精神劲,特别大。”

“她是一个风风火火的导演,火爆脾气,直来直往。有话就直说,不喜欢绕弯,不藏着掖着。她很透明、坦然。”王伯昭说,杨洁追求完美,片子不过就必须要一遍遍重来。

王崇秋觉得这股认真劲跟她小时候给父亲做校对,和早年当播音员有关。“平时老说我哪个话说错啊,她就抠我字眼,什么‘咱们’、‘我们’,这俩不一样!”

在受访的剧组成员口中,杨洁都不仅仅是一个导演。“杨导是个老师,又是个慈母,姐姐。她对演员非常关爱,那不是在口头上,而是发自内心的。”林志谦感慨。

在山里拍戏时,水要从外面运进来,一路颠过来,水都洒了。王伯昭记得,为了保证演员用水,杨洁一定要让演员先喝,“她说她不渴,嘴巴都裂了还不渴!”

她关心演员,王伯昭模仿她当时的语气,一副霸气却又满怀关爱的样子。“哎哎哎,坐着歇会儿!”“不累不累。”“还有累的时候,现在先坐会儿!等会累的时候使不出劲儿来!”

每次剧组在北京休整时,汪粤都会跟大家一起去杨洁家蹭饭。其实杨洁不太会做家务,大女儿杨鸿君记得,有一次家里的阿姨走了,“我妈就在厨房里大喊,大妈大妈(隔壁邻居)!这菜先放葱还是放什么啊?然后大妈过来,三下两除二,咣当咣当就弄好了。”

汪粤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是谁做的饭,只记得那时的画面很亲切。杨洁为他们开一瓶红酒,然后打趣要全部喝完。后来汪粤离开剧组去拍电影时,跟杨洁告别,他觉得自己就像在跟家里的长辈交代一样。

不仅是《西游记》剧组,杨洁带的其他剧组也是。李晨光是杨洁执导的电视剧《朱元璋》的制片,在杨洁的追悼会上,他来回忙个不停。他回忆,杨洁就像母亲,“我们处得像家人一样,她对人善良,真诚,没有心机。”

在剧组里,杨洁还得管钱,那时,每个演员的工资一集最高不会超过80块钱。剧组缺钱,因缺钱,剧组散伙了都回去休息,可杨洁还说要去“化缘”,导演还兼着化缘的责任。

杨洁年轻时。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霸气的孩子”

晚年,在王崇秋的陪伴和帮助下,杨洁写了两本书。一本介绍西游记的拍摄历程,一本自述,叫《杨洁自述:我的九九八十一难》。

自述书中,杨洁对自己的一生做了梳理,她情感热烈,喜欢用大量的感叹号。也不怕得罪人,在书中点名指出那些曾与她有过矛盾的人,或她不喜欢的人和事。

雒仁生担任这本自述的编辑,他发现,书中杨洁更多记录的是自己的艺术创作生涯。

生于1929年的杨洁,父亲杨伯恺是一位革命烈士。杨伯恺从小想把她培养成一名“专业革命家”,但她最终走上了艺术之路。

杨洁出生时,杨伯恺是大学教授,在上海办有辛垦书店,他认为学校对杨洁没用,便不让她上学。自此,杨洁便跟着父亲在家读书。

识字后,看书是她最大的乐趣。辛垦书店二楼是个仓库,堆积着各种各样的书,杨洁像个耗子一样爬在书堆上寻找读得懂的书。每次离开,都灰头土脸。

她比较感兴趣的是历史,尤其是古代史,因为里面有故事、人物,她当做故事来读。最钟爱的还是文艺,她喜欢小说,爱看电影,12岁时就熟背了《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词。而父亲给的那些政治书,“可真是太难啃了!”她在自述中写道。

杨洁的书桌正对着父亲的书桌,当父亲专心埋头写东西时,她就偷偷拉开抽屉,看喜欢的小说;父亲一抬头,她又赶紧把抽屉推进去,假装在读桌上的政治书籍。

15岁时,杨伯恺所在的华西日报社内住进了一批文艺界名人,是中华剧艺社的导演和演员,杨洁艳羡不已,瞒着父亲去看他们演戏。

她心里矛盾许久,跟父亲提出想参加剧艺社,却挨了一顿骂:“搞文艺?不可能!你的前途是去延安!去‘革命’”。这次“抗争”失败,杨洁转身继续沉迷于她的小说世界。

没多久,她开始在《华西日报》上发表小说《禁闭室的女性》、《他有什么罪?》,前者源于她遇到一个女孩被打无人救助的真实经历,后者则由一个新警察因处罚官员违章车辆被开除的报道有感而发,杨伯恺最终让步,答应让女儿搞文艺去了。

原本写自述书,杨洁是写给王崇秋一个人看的。两人相识于上世纪60年代,1969年,杨洁不顾外界争议,与比自己小14岁的王崇秋结婚。

编辑雒仁生去找她之前,已经看过书稿,本以为这是个女汉子型的人,去了才发现是个特和蔼可亲的老人。

《西游记》里的小白马,戏拍完后被送到无锡影视基地。杨洁后来特意去看那匹马,发现它又瘦又小又老,被挤到一边什么也吃不到。她跟影视基地讲:“这是个功臣,你们要好好照顾它。”

杨洁把这件事讲给林志谦的时候,眼眶都红了。《西游记》养过两只猴子,一只公的叫“永棍儿”,一只母的叫“小庆”。拍完戏,猴子被放到杭州动物园,杨洁特意去看。她告诉林志谦,她站在那儿喊“永棍儿”,它居然真的来了,就是样子比原来大了。

跟澎湃新闻记者回忆起杨洁,林志谦最先想到的词是“纯真”、“可爱”、“像小孩子”,“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会相信。”这样的词在之后也频频被其他人提及。

杨洁家里有保姆,王崇秋说,有的人嘴巴甜,说家里穷,杨洁就把手机送给人家。她也被骗过,被骗了很生气,脾气很大。一旦谁骗了她,她就跟那个人“拜拜”了。

杨洁不会讲官话套话,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得罪谁。“在人际关系处理方面,她是最幼稚的。”王崇秋说。

杨洁是在采景路上选定林志谦的。她形容林志谦豪侠仗义,有古代武侠人物的影子。初见他时,没聊两句,杨洁就被一位领导的秘书叫去看电影,她只好对林志谦说半小时后就回来。

林志谦原以为杨洁不会回来,就说“半个小时不回来,我就走。”没想到,20分钟不到,杨洁就回来了,她不仅没看电影,还直接请求领导对她拍摄《西游记》提供帮助。

在剧组时,林志谦喜欢用一种怪腔怪调叫她“杨导演”,捉弄她。杨洁也不生气,有时林志谦唱歌,声音比较大。杨洁就喊:“哎呀!吵死人,大叫驴!哎呀,吵死人,大叫驴!”

一次杨洁在一档节目接受采访时,被问到拍西游记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杨洁说,最大的收获是找到了这个弟弟。林志谦觉得她太纯真,在这种节目上,也不说些官话。

在王伯昭的印象里,杨洁总是笑吟吟的。“她还抿着嘴儿笑,还怕我们看到她牙齿。”汪粤模仿杨洁捂嘴笑,“就跟孩子样,很可爱。”

杨洁生活中也是“霸气”的。林志谦形容这种“霸气”更像是孩子般的“任性”。有一次在九华山,他扶着她。杨洁突然骂了一句,“你们这些人没良心!”“为什么没良心?”“昨天我梦到你和徐少华都不理我了!”“哪能啊。”“我好难过啊!”

汪粤记得,前一次他去看杨洁。那天光线很好,他想给杨洁和王崇秋拍几张照片,他们俩很少合影。王崇秋说,我都是给别人拍照的,不拍。“过来!”汪粤模仿杨洁粗声粗气的喊,杨洁这么一喊,王崇秋就过来了。

2004年,《西游记》剧组解散后第一次在央视《艺术人生》栏目重聚,那天,导演杨洁身穿素衣,手执折扇来到现场。她已经75岁,身体并不好,说话显得气短,但眼神依然笃定。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将会成为亲切的回忆。让我们把那段日子牢牢记在心坎里,当作亲切的怀念,因为这是一种缘分。”念着普希金的诗,杨洁希望人们知道,《西游记》的成功,和每一个人的努力分不开。

那次的相聚后,汪粤与杨洁重新开始联系。2013年春节,他去看她,杨洁给他和妻子各准备了一套衣服,还给女儿准备了压岁钱。

后来,杨洁的自述书出版后,她要送他一本。汪粤去取,看到书的扉页上是一枚印——那是汪粤1982年在剧组时送给杨洁的章盖的。印章下面写了一行字,“这是你当时给我刻的。”汪粤非常感动,他当时在学篆刻,给很多人刻了章。但没有想到,30多年了,杨洁一直留着,还记得拿出来。

“年轻人的脑子,老人的心脏”

2014年,编辑雒仁生去杨洁家中拜访,商讨自述一书的内容。书中某些人名,雒仁生用“某老师”来称呼,杨洁不同意。

那是她年轻时经历过的人,一些人做事的风格她不喜欢。“ 一说到这她就急了,声音就高起来了,我说叫老师也无所谓吧,她说不行,在我这不是老师!”雒仁生回忆。

汪粤形容杨洁“爱憎分明,不宜在官场”。林志谦说她“是搞艺术的,不说假话,不迎合领导。”

幼年时的杨洁。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翻拍

在“文革”期间,电视台被封,杨洁在造反派召开的大会上,跳上台发言,表明停播是错误的。这之后,她糊里糊涂被大家选举为电视台“整风派”的头头。

不愿做官的杨洁,三天后,径自在台里的通告栏上糊了张大字报:自我罢官声明。自此,跟王崇秋几个人当上“逍遥派”。

1988年,《西游记》热播。但杨洁发现,自己“被一脚踢出了局”。她发现,由于一贯坚持己见,不讲策略,不经意间得罪了一些领导,与主演间也结下了矛盾。

剧组解散后,有十年的时间,杨洁都不想和主演联系,也不愿意看《西游记》,因为这会让她失落和伤感。

一些演员因《西游记》而获得名气时,杨洁站在幕后,不为人知。她此后又相继拍摄了电视剧《朱元璋》、《西施》等。

1994年,《西游记》主演先后几次去她家里跟她道歉,请求原谅,并且希望继续拍完还未拍完的部分。杨洁原谅了他们,重新拍摄了《西游记》续。

《西游记》“补遗”工作完成后,杨洁已经年届七十,但她仍觉得精力充沛。她仍然想拍电视剧,又偏爱历史剧,但多次努力都得不到批准,这些计划也无疾而终。

孩子们几乎都在国外生活,杨洁和王崇秋相伴而居。孩子也曾想接她去国外住,她不愿意,觉得在家里习惯了,两个人挺好的。当初结婚时,许多人预言这两个年龄相差太大的人肯定会分开,但没想到,他们最终相伴48年。

两个老人晚年在家鼓捣做一些专辑,他们把过去的一些影像资料编成片子,自配字幕和解说,制作成光盘。王崇秋还把她的一些旧事编成了专题,在电视台连续播出。

杨洁心脏不好,王崇秋照顾她。他是她的工作伙伴,是丈夫,还是保姆。他给她做饭,洗衣,安排她吃药,睡觉。她生病不愿意让孩子们知道,有时王崇秋想打电话叫孩子帮忙,她也不让。

他们有时开玩笑讨论谁先走,王崇秋说:“我先走你这吃药的事都过不去了,我先走得把你这吃药的事解决了,每天拿个清单什么时候吃什么药,这是我最大的任务。”杨洁知道,要是王崇秋不在了,她一天也耗不下去。

年轻的王崇秋和杨洁。 

在王崇秋眼里,杨洁也是个孩子,大大咧咧的,吃药啊有时还会吃错。有一次,王崇秋出去办事,叮嘱她吃药,杨洁说:“你甭管啦!我吃药还不会!”结果王崇秋回来,看到药还在,“没吃啊。”

杨洁的心不在生活琐事上,没有王崇秋她就无法照顾自己。王崇秋理解她,他让她尽着性子去看电影看书,别的事情也不让她动。

晚年时,杨洁每天上网,刷微博,看微信。她很喜欢看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电影,在网上发现了很多小时候看过的老电影后,特别高兴,一天看四五部。

王崇秋怕她心脏受不了,想限制她的时间,每天只能看几部,但不管用。她八十多岁了,在网上看到社会上不公平的事,依然还会生气,激动。王崇秋劝她看点轻松的,但她嫌无聊,而太刺激的,又怕身体不行。

每次许镜清去看她时,见她在屋里也很少走路,身体单薄,许镜清觉得用弱不禁风形容一点不为过。但尽管如此,她记得所有的事情,依然保持清醒的头脑。

汪粤说,杨洁喜欢跟人交流,产生思想的碰撞,“你要不和她探讨,过两天她就把你踢了。”

王崇秋说她是“年轻人的脑子,老年人的心脏”,思维依然很敏锐,“老是一刻不停在想,包括晚上做梦还在拍戏。”

2017年4月3日上午,和往常一样,杨洁很精神地在家上网,中午突然倒下。王崇秋赶紧通知林志谦。彼时的杨洁已经进入昏迷状态,每天只能有一个人进入病房探望。

4月9日,林志谦去看她,在她耳边唤着:“杨导姐姐,我是二郎神弟弟,你听到了眼睛动一动。”他重复了一分钟左右,看到杨洁的左眼有颗黄豆大的眼泪滚下。

她在医院坚持了12天后,于15日清晨8点39分停止心跳。

追悼会结束,儿子杨小剴抱着杨洁的遗像离开。  澎湃新闻记者 张维 图

“夏天里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所有她亲爱的同伴,都已凋谢死亡……”杨鸿君记得小时候,妈妈最爱唱这首歌,经常是妈妈抱着妹妹坐在小板凳上深情地唱,她虔诚地听。

王崇秋曾和杨洁讨论过身后事,他们都想把骨灰撒入大海。王崇秋说,不想给后人制造麻烦,第三代都去了国外,放个碑在那,不去不合适,去了又麻烦。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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