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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民治:母亲的大城市,儿子的围城

拿马
2017-04-24 2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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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润发出来,曾素芬没有像往常一样,走斑马线过马路,而选择了人行天桥。她从老家来深圳的第二天,走过一次人行天桥,之后再没去过。她身体不好,爬梯子太费力。但今天不同往日,明天她就要离开深圳,回了老家应该不会再来。此时此刻,重走人行天桥便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像一首一尾的呼应,寓意一种圆满。

曾素芬是江西人,今年58岁,三年前来到深圳,帮儿子照看孙子。此前,曾素芬从未出过远门,去县城的次数倒挺多的,但去市区却一年难有一回。同村人中,有很多青壮年在深圳打工,也有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乡邻,在深圳待过一两年。关于深圳的故事,她多少了解一些。然而,真正踏足这块土地,她仍感觉到一股热潮扑面而来。

深圳真是个好地方。从火车站出来,曾素芬发出感叹,亦为儿子儿媳在这样的城市工作而自豪。他们在深圳七年了,一直兢兢业业,务实进取。虽然没赚多少钱,更谈不上富贵荣华,却被同村人视为年轻人的楷模。

儿子阿照在火车站接曾素芬。他们住在民治,塘水围的一间出租屋里。家人相聚的喜悦,让那间一房一厅的房子瞬间欢腾起来。之后,曾素芬把家乡带来的腊肉、香肠等家乡特产,一一安置,又把衣物取出来,细细归类。再去冲了凉,才仔细打量这间房子。

塘水围密密麻麻的出租屋

老家房子宽敞明亮,而这里的房子密密麻麻,楼房挡住了阳光,视线所及,全是阳台。阳台也不大,若多晾几件衣服,室内的光线就严重受影响,天色稍晚,便要开灯照明。

深圳什么都好,就是这房子太小了。曾素芬嘀咕了一下,心里有了更为重要的责任:不仅要努力带好孙子,更要尽力让儿子儿媳在深圳扎下根来。

儿媳用一天时间,教曾素芬买菜,用煤气灶,识别路线;又特别叮嘱,城中村鱼龙混杂,各色人等均有,千万不要轻易信了人家。曾素芬一一应允。

买菜做饭这事,倒好说,煤气灶多试几次,便熟悉了。接送孙子上学放学,也很容易。但对门对户的邻居,见面不说话,实在让她难受。

早上七点,曾素芬把孙子送到学校,下午四点,再去学校接他回来。儿子儿媳大清早就出门上班,要晚上七八点才归家。大部分时间,曾素芬一个人闷在家里。对出身农村的她来说,并不怕忙,反而怕闲。

时日稍长,曾素芬走出家门,开始认识城中村。

塘水围二区的城中村,住在一楼的人把衣服晾在外面

作为深圳的后花园,在民治居住的人,大部分都在福田、罗湖、南山等地上班。根据官方的数据,这里居住了四十万人。其实,实际居住人口远不止这个数。这几年,民治的变化几乎可以用日新月异来形容,这变化对城中村最真接的影响,就是来此居住的人越来越多。

早上上班高峰期,从沙吓公交站台开始,水尾、东边、沙元埔以及靠近梅林关的惠鑫公寓,每个站台都站满了挤公交的人。坐地铁也轻松不了太多,民治地铁站同样需要排长长的队伍,有时需排两次才能轮得上。

塘水围分为一区、二区和三区,在各个区居住的人,可以在不同的站台上车。一区离沙吓站最近,在二区居住,一般都会去水尾站,三区也是塘水围老区,离东边站更近。塘水围老区房子最为密集,这里散布着众多“亲嘴楼”。即使白天,“亲嘴楼”的房子也要开灯才能正常行动。终年见不到阳光,晾衣服是个大难事,若遇到连续的阴雨天,衣服晾一周也可能仍滴着水。当然,这里的房租也因此比别的地方便宜一些。楼房与楼房之间的巷道,窄小暗黑,一些不便见光的私下交易,通常在这些地方谈妥条件。

塘水围不大,城中村就像一座城,湘菜、川菜、粤菜,都在这里开了店;小型超市和便利店,隔几栋楼就有一间;五金行、旧货铺、一元店也有不少;中国邮政和北京银行的柜元机,则方便群众取款;还有药店、牙科诊所、洗脚沐足之类的地方……但凡你所需要的,和你想要的,基本都可以在这里完成。

塘水围巷道商铺林立

对曾素芬来说,她所需要的,是交流,是朋友。而她的社交能力,远远超出的儿子阿照的想象。

曾素芬的社交是从楼下菜摊开始的。她租住的房子,楼下有快餐店、小超市、理发店、菜摊。菜摊是曾素芬经常光顾的地方。她总是笑脸迎人,主动和人搭话。买了两回菜,菜摊老板娘便和她熟了。

离菜摊隔了两栋楼,有一间缝纫店,曾素芬没事时去逛,也和老板娘谈得来。缝纫店老板娘的故事也有传奇性,她家以前开了一家小工厂,生意还很不错,年收入也有百万以上,但这两年制造业不景气,小工厂受不起风浪击打,破产倒闭了。从老板变成一个穷光蛋,这样的打击实在太大。老板整整两年,闷在家里,极少说话,亦不出门。家里大小事情全由老板娘扛着,用了两年时间,老板才释然,如今,买了一台小车跑客。生活渐渐恢复正常,日子悠悠然地过。

塘水围一区附近,有条小小的商业街,名叫女人世界。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那里的生意并不好。又加之这两年周边的商业中心迅速发展,人气更少。

在塘水围老区摆摊的小贩

曾素芬没事时,走进了其中一家服装店。看店的女人,和曾素芬年龄相仿。曾素芬的样子并不像买衣服的人,店主当然看得出来。但她仍热情周到,曾素芬的目光在一件衣服上多停了一会,她竟然拿了那衣服,非要曾素芬试穿。

曾素芬笑,这衣服是年轻人穿的,我一个农村老太婆,穿这衣服,不笑死个人。店主当即开导曾素芬,说老年人也该有老年人的活动,衣服颜色艳一点,又有什么要紧的?就这样从衣服聊到了生活,又聊起了过往的故事。越谈越投机。

店主是湛江人,年轻时候还是一家大工厂的厂长,曾有无限风光。深圳改革开放之初,她一家人便来到深圳。早些年,她便盘下民治的一块地,建了一栋房子。她并不缺钱,开服装店更多是不让自己太闲。她和曾素芬聊得高兴,千叮万嘱,叫她有时间再去。

此后,曾素芬便常去,她称曾素芬为“姐”,还彼此留了电话号码,又告诉她,她住在哪里。改天约她上家里坐坐。有一回,她整理了十多件全新的衣服,一定要送给曾素芬。还以“姐妹之情”为理由,曾素芬只好接了。但后来,曾素芬却害怕再去服装店,怕她再送她物品。

除了这些人物,曾素芬的朋友还有很多。比如,快餐店的老板、工厂保安、捡垃圾的女人……似乎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曾素芬都能引为知己。

对于曾素芬的这些“朋友”,儿子阿照是不屑的。

塘水围三区的巷道

阿照在福田一家公司上班。公司只有几十号人,同事们条件都很不错,几乎个个都开车小班,买房的人也占了一半。工作闲暇,他们谈的全是股票、汽车和房子。这时,阿照只能噤声。他的工作也不顺心,领导是一位偏执狂,一点点小事,可以放大无数倍,批得你无地自容。来深圳快十年了,他并无多少朋友,仅有的几个能有点共同语言的,聚会时也很少谈及梦想和未来。所谓朋友,只不过能一起多喝几杯酒而已。

在深圳期间,阿照无数次生出回故乡的念头,但回到老家能做什么,他心里没底。他不可能回农村种田,而回乡镇做生意,他又身无所长。而在深圳,以他这样的工作和条件,几乎永无出头之日。

对曾素芬来说,城中村像一座城,她想要的应有尽有。而对阿照来说,城中村是脏乱差的代名词,住在这里的多是穷困的底层打工者,他们身份卑下,有梦想却屡屡折翼。阿照急切地想逃离城中村,住在光洁明亮的小区里,过着体面生活。至少,在同事们面前不会感觉太没底气。然而,城中村像一座围城,牢牢地将他围住,他欲逃而不得。

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未来,光亮全无,阿照不知如何是好。曾素芬看出了儿子的挣扎与无奈,心里着急,却又无可奈何。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过着,整整三年。

站在天桥上看到的民治大道

2016年11月18日,是阿照来深圳十年的日子。这一天,在喝了三瓶啤酒后,阿照终于下定决心:回老家。他最好的高中同学在老家开门窗店,生意一直很好。同学知道他的情况,要他回家一起发展。

尽管已经33岁了,阿照仍然决定从零开始。虽然他知道前方有许多未知的挑战,但他必须放手一搏。

对于儿子的决定,曾素芬有点不解,她把儿子回家的想法,说给她的深圳朋友们听,得到的几乎全是反对意见。是啊,留在深圳,机会比老家多太多了。可是,她并没有阻止儿子回家,也知道劝阻毫无用处。这几年,曾素芬看到他的迷茫与痛苦,她心如刀绞。

回家的日程很快就确定了,曾素芬默默地收拾行李。又跑到大润发,买了一些路上吃的东西。然后缓缓爬上东边公交站台旁边的人行天桥。曾素芬在天桥上站了足有5分钟之久,才从天桥上下来,朝出租屋走去。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45厘米”,经作者授权转载)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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