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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塘水围:阿兵的理发店

拿马
2017-04-26 17:26
市政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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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普通打工者初来深圳,都有过在城中村寄居的生活。城中村那浓郁的烟火气味和欢腾的俗世生活,仍散发出一种别样的迷人光芒。

这些年,我一直将肉身安置在城中村,租下一间空荡荡的房子,缓慢地往里面填补东西。先是床、衣柜、餐桌、椅子、锅碗瓢盆,接着是写字台、书架、电脑,然后是电视、冰箱、洗衣机、热水器、空调。终于,我把这间租来的房子,顺理成章地当成了自己的家,在这里享受友情的愉悦、爱情的浪漫和亲情的温暖。

租来的家注定是不稳定的,搬家成为常态。来深圳近十年,我搬过八次家。

民治塘水围搬家拉货的“车夫”,在享受午睡时刻。

每到一个新地方,我首先要找的,不是市场,也不是餐馆,而是理发店。我必须找到一家合适的理发店,心里才踏实。因为婴幼儿时期睡的枕头的缘故,我头型不好;又加之头上长了两颗旋,头发不好侍弄。因故,理发于我是头等大事。

那些外表光鲜名头响亮的理发店,大多由年轻人操刀,他们手法新颖,给女孩做美发,技艺超人,很有心得。但他们不会花太多精力,认真对待男人的脑袋。通常,他们用上三五分钟时间,就能帮我解决问题。但左瞧右看,越发觉得这头理得窝囊。此后,我便对所有此类理发店抱有成见了。

在阿兵理发店,却能得到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阿兵理发店开在塘水围的一条巷道,巷子两侧有各种商店。理发店虽在主巷道,但和有着漂亮门楣的理发屋相比,阿兵理发店简直有点寒碜。门店招牌上的几个字,像自卑的乡下孩子,胆怯虚弱。屋里的摆设更简陋,不到10平米的空间,摆着三张式样各异的破旧转椅;门对面的墙上,是一长溜的镜子;一台老式的14寸电视机,悬挂在墙角顶部;门口左手边摆了张沙发,几处地方破了洞。

阿兵理发店小巷外景。

坐在吱呀作响的转椅上,老板阿兵帮我披上围裙,看到脏乱陈旧的器具,我突然心生疑虑,害怕这次会遭受更加严重的打击。甚至想起身逃走。

从墙上的巨幅镜子里,看到阿兵的模样,我才稍稍放了些心。阿兵四十余岁,留了半寸络缌胡子,态度和蔼,面目含笑。尽管这次交易不过十块钱,但他这副模样,瞬间让我感觉到了尊重。

问了理发要求,阿兵拿出不同的剪刀和推子交替使用。他手法娴熟,而且用心,尽管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理发者,但他对待每个顾客的态度是一样的。不像别的门店,常常厚此薄彼。

碎发飘落,渐渐现出一个新的雏形,我终于放下心来。我和他说起头型难看,理发困难的事。“每个理发师对理发都有自己的理解,也都有自己的方式。在我看来,理发师也是一个艺术家。他对艺术有多虔诚,就决定了他对理发的理解有多深。”阿兵语出惊人。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理发,我开始对阿兵刮目相看。理发前,我特意看了下时间,到剪好完成历时20分钟。用时比之前那些年轻理发师多出数倍。果然,阿兵是在用做艺术的功夫为顾客服务。

阿兵在给人理发。

看到新发型,我很满意。从此,每隔半个月,便跑到阿兵理发店,重“头”开始一回。

慢慢我们就熟了。阿兵是四川人,20岁开始学艺。来深圳十余年,起初在一家工厂打工,不久跳槽到一家理发店,过两年就自己开了这家小店。

阿兵妻子也是四川人,年龄和他差不多。素面朝天,不事装扮。她没学过理发,不想从事这行业。来深圳最初那几年,在一家电子厂打工。周末休息才来理发店,帮忙打杂。后来工厂招工开始挑年龄,又加之阿兵越发忙碌,急需人手。她才加入进来。这些年虽没认真学过,但天天待在身边,气息相通。一上手,竟也能运用自如。

当然,若认真计较,她的功夫还是差了许多。如果来了熟客,即使特别忙,她也不插手。她懂得哪些顾客要交给男人打理。

这些年,理发店越来越多,阿兵理发店所在的巷道,不过50米长,却开了好几家理发店。和他们相比,阿兵实在没有多少竞争力。90后年轻人自然不会上阿兵理发店的门,好在城中村人口基数大,中老年亦不少。何况,阿兵兢兢业业。这些年竞争越发激烈,他的夫妻档理发店仍然活了下来。

暑假的一天,我在阿兵理发店见到两张新面孔,一男一女,十来岁。阿兵在理发,他妻子陪着他们。他们相貌与阿兵夫妇很像,正要问询,她主动说俩孩子是她家的,放假了来深圳看看。他们嬉闹着,阿兵专注剪发,愉悦而满足。这样的场景,甜蜜如画。

相聚的日子当然不多,假期很快就过了。孩子又回到四川老家念书,妻子送孩子返程,顺便在老家待些日子。

阿兵开始一个人的生活。

阿兵妻子为客人剪发。

这样的生活,我也有过。而且是整整一年。算起来,应该是9年前,那时我是一名职业拍客,每天清早出门,踩着单车到处寻找素材,看到好玩有趣或突发事件,就用相机拍摄下来,再配上简短的文字,投给报社。这样的工作,接触的全是陌生人,语言交流的机会并不多。

有一回连着好几天,我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等到忙完一切,躺在床上,想起自己这一天未曾说过一句话,寂寞像灯光一样淹没了整间屋子。

不知道阿兵会不会有和我同样的感受?闲下来时,他又会如何打发时间?下了班,故意绕道从理发店门口经过。发现大部分时间阿兵都在为顾客理发。看起来,他没有时间孤独。

有天发现,理发店没有顾客,阿兵在仰着脖子看电视,凑近一看,是央视新闻频道。我突然想起,认识阿兵三四年了,却从来没见过他玩手机。他不可能没手机。可是,他有微信吗?如果没有微信,他又被理发店固定在同一个地方,除了朋友来理发店见他,他很难有时间主动和他们见面,那么,他如何维护他的朋友圈?

隔天正好是周末,离固定的半个月理发间隔还差两天,但我迫不及待地跑去找阿兵理发。去时,他正在给一位婴儿理发。阿发在理发店门口,打了个白纸黑字的小广告:剪婴儿头。给婴幼儿理发是技术活,而且危险,一般的理发店不敢接手,害怕惹麻烦,主要是手艺差了火候。给婴幼儿理发,赚的钱比成人贵不少。来阿兵理发店为婴孩理发的人很多,阿兵多了不少营收。

阿兵哼着小曲,哄着孩子不要乱动,手上动作麻利。虽然赚钱,但也是累人的活。忙完这个头,送孩子离开。阿兵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

等待的间隙,我们聊着天。我说起昨天晚上三五知心好友相聚甚欢的事。聚会难免要喝酒,便问阿兵能喝多少。提起这个,阿兵的底气明显弱了:我已经很多年没聚会过了。

阿兵理发店

阿兵理发店开在深圳有十余年。妻子在工厂打工时,他一个人守店,早上九点起床,洗漱好出门,去最近的早餐店用餐,然后回来开门迎客。去的早餐店,有时是包子铺,有时是米粉店,每天吃的餐点可能不同,但每家店面离理发店的直线距离都不超过500米。中午和晚上就更简单,直接叫快餐。周末往往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但也是阿兵最头痛的时候,通常,这两天他很难准时用餐——别说准时,在正常时间往后推两个小时吃到饭就很不错了。

后来妻子来理发店帮忙,可以吃到妻子烹饪的美味。民治大道另一侧是民治市场,各种菜都有。头两回,阿兵主动请缨,大清早便跑去市场买菜,但买回的菜并不被妻子称好。也许因为长期待在理发店,阿兵某种程度上,缺失了购物的能力。有一回,买土豆花了五块钱,阿兵递给老板五十块,不等找零,径直走了。这之后,阿兵再也不去菜市场。再后来,有别的事要办,阿兵统统交给妻子处理。

阿兵整天待在理发店,理发店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他说起这段故事,更像是自嘲,我听在心里,却不是滋味。同时,意识到我说的话可以犯了忌,赶紧噤声。

好在阿兵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朋友聚会讲的是你情我愿,别人叫你一回,你不去可能是真的有事。第二回再叫你,你还不去,那就有问题了吧?到了第三回,可能就再也不会叫你了。我们做服务行业的,你们的休息时间,却是我们最忙碌时候,哪里有时间去喝酒?

我笑,挣钱当然重要,可以贴一张告顾客书,休一天并不影响太多吧。

我也想休啊,问题是能休吗?你今天休,顾客找不到你,下回可能就不来了。不容易啊。阿兵也笑,不过,他的笑是苦笑。

打工者在快餐店排队用餐。

生活的确不容易。我表示赞同。来深圳最初几年,被骗被偷被抢的经历,如今仍清晰如昨。最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城中村的租房门锁被撬,笔记本电脑被盗。我心疼丢失的文字和图片,那是我近十年的心血,非金钱可比拟。

理完发,付了钱正欲出门,阿兵又抛出一句:还是你们自由呀,想去哪就去哪。而我终日困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今天重复昨日的生活,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阿兵的话,让我悚然一惊。他的生活,以理发店为圆心,以城中村为直径,画了一个圆。他在这个圆圈里挣钱养家,和妻子相爱,思念远方的孩子。梦想未来,也为琐事悲伤。

理发店更像一个时代的隐喻,把阿兵牢牢固定在同一个地方,而他成了城中村的“囚徒”。

灯光亮起,夜色迷离。沉静了一个白天的城中村,开始闹腾起来。夜市显现出鲜香火辣的一面,出租屋里渐次亮起暖人的灯。回头望去,已找不见理发店的模样。幽深的小巷,人影绰绰,无数命运沉浮的故事,在此上演。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45厘米”)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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