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顾随和吴小如的师生情谊

赵林涛
2017-05-06 18:03
私家历史 >
字号

 吴小如(1922~2014),笔名少若,安徽泾县人,194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44至1945年间,吴小如曾到中国大学、辅仁大学顾随先生的课上旁听,并经友人刘叶秋介绍,经常到南官坊口顾随先生寓中请益。

辅仁大学国文系师长与毕业生合影(前排右二为顾随)

“入室” 弟子

稼轩词中有一首《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多年以后,吴小如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年顾随先生为之讲授这首词的精髓:

我问:稼轩《念奴娇·书东流村壁》第一句“野棠花落”,一本作“塘”,到底用哪个字好?羡老答:关键不在“棠”而在“野”,这个“野”字用得既险且精,外野内文,为东坡以下诸人所不及。……羡老说:此词盖是从小寄托入,大寄托出。“小寄托”者,自词意言之,显然稼轩在此地曾经情有所钟,恋慕过一个少女。及故地重游,则已“楼空人去”,即使明朝重见,也如水月镜花,“相见争如不见”了。“大寄托”者,则词中作者所怀念的女子实际上正象征着作者自己所向往的政治理想。志既不酬,时不再来,故旧恨新愁层出不穷,自己也垂垂老矣。而第一句乃是全词起兴之笔,如取兴于少女,则是野草闲花,“野花发而幽香”,于无人处自成馨逸;以喻小家碧玉,不为人知,而春残花谢,终于遭到不幸结局。如取兴于作者本人,则已为在野之身,野鹤闲云,不为世重,纵有经纶盖世,而人却等闲视之,时值离乱,愁恨自然如春水云山,抽绎不尽,令人徒添白发了。羡老说,不论寄托大小,第一句却经纬全篇,尤其是开头的“野”字,更是寄兴无端,寓意无穷。这正如谭鑫培唱《战太平》(小如按:此指谭在百代公司所录之《战太平》唱片),固然整个唱段十分精彩,但第一句“叹英雄失志入罗网”却是全段的灵魂和精髓,倘若第一句没有唱出英雄失志的感情,后面唱得再好,也显示不出大将内心的抑塞悲愤了。

这段文字写于作者虚龄六十之1981年,顾随先生见地之精当,小如先生追忆之条理,同样值得钦佩。顾随先生讲课,“每以京剧界谭鑫培、杨小楼的艺术与文学名作作比较,此即其一例也”。

1 9 4 7 年元月, 顾随先生作诗四首, 题为《一九四七年开岁五日得诗四章分别呈寄各地师友》,这师友之中,便有吴小如。吴小如亦步其韵和诗四章,并在天津《民国日报》副刊“民园”发表。

有一年暑假,吴小如曾受刘叶秋的委托,临时为其照料“民园”副刊。刘叶秋亦是顾随先生弟子,因此常向先生求稿。既然为刘叶秋代庖,联络的工作自然也就落到了吴小如身上。那一阶段,两人的联络最为频繁②。

1948年,吴小如业余还曾为北平《华北日报》编辑文学副刊,期间为顾随先生发表过“不登堂看书札记”两篇。同年7月31日,此事在顾随先生致周汝昌的信中留有记录:“两篇命题一为《看〈小五义〉》,一为《看〈说岳全传〉》,似近于儿戏,顾其内容亦颇不空泛,若其纵横九万里、上下五千年,则固不佞之老作风,想不至为高人齿冷。”

戏剧名家杨小楼

迟来的感动

1949年后,师生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上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一个暑假,吴小如回津探家时到天津师院顾随先生寓所看望过先生一次。

《中国书画》杂志2003年第4期为顾随先生制作了一个专题,刊发顾随先生书法作品若干,并周汝昌、史树青、吴小如三位弟子及女儿顾之京的纪念、评赏文章。起初, 吴小如正在上海养病,并未答应杂志社的稿约。恰在此时,之京老师在顾随先生致周汝昌的信中,发现几首写给吴小如的绝句,于是马上请编辑转给吴小如。吴小如见诗后百感交集:“原来五十年前,尽管我没有趋谒羡老,而长者竟时时想着我这个后生小子。这种知遇的深恩厚谊,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描述。”

1956年春,顾随与夫人徐荫庭摄于天津师范学院寓所前

顾随先生的诗见于1952年九十月间所作之《竹庵新稿》,其中一组七绝题为《久未见少若正刚二君,连日得小诗如下首,不复诠次,即写奉焉》。六首诗中有三首提及吴小如,为阅读的便利,兹将顾随先生三首绝句、原注,以及吴小如在为《中国书画》所撰《缅怀顾羡季(随)先生》一文中所加按语一并录之如下:

昆山玉复桂林枝,少若才华大类之。青眼高歌竟谁是,乌纱想见进宫时。

【原注】“青眼高歌”,袭杜语而变其意,江西社中人常用此法。少若尝与孙正刚合演京剧《二进宫》。

吴小如写给顾之京的明信片

《中国书画》所刊顾随诗稿手迹

【吴按】1951年我到燕大教书,时孙正刚主持教职员工会工作,成立业余京剧社,为抗美援朝曾举行一次义演。由我承乏演出《大保国·探皇灵·二进宫》,我扮杨波一人到底,正刚只演《进宫》一折,扮徐彦昭。故羡老言及。

青莲醉写吓蛮表,顾曲当年见若人。少若何妨歌一遍,宫花颤上软唐巾。

【原注】卅余年前尚在北大读书,曾于第一舞台见高子君爨《金马门》,恨其无书卷气,焉得少若一演之?

【吴按】高子君,即著名老生“三大贤”之一高庆奎。高字子君。“爨”,宋元杂剧专用语,即“演出”之意。以笔画过繁,今用以“串” 字代之。

委地珠玑散不收,两君才调信无俦(难酬)。万言倚马等闲事,贫道更烦相打油。

【原注】乞二君和作。“相”者,《礼记》“相舂”义,“相”与“和”意近,又舂用杵,疑相字从木所由来也。

【吴按】“两君”指我和孙正刚。《礼记·曲礼》与《檀弓》两篇, 皆有“邻有丧,舂不相”之语。“相”之义,即劳动者在舂米时彼此相应和之声,如扛大木者之邪许声。故羡老释为与“唱和”之“和”意近(“相”与“和”皆读去声)。“贫道”,羡老自谓,谐语兼谦辞。“打油”指打油诗,亦羡老自谦之词。末句盖谓拟烦正刚与我作诗以和羡老也。只缘昔年未读此诗,今更不敢追和矣。至于诗中对我种种溢美之词,当以提携后进之语视之。时至今日,读之犹惭汗不已。年逾八十,一事无成,深负长者之期望多矣。

吴小如是书法家,文章本为评赏顾随先生书法而作。末尾,吴小如说:

我所见者,只有老人赐我的函札和此纸所书的诗稿。窃以为羡老法书笔力遒浑苍劲,虽出之以行草,却兼有汉魏章草与敦煌写经之长,既融会贯通,又神而化之。诗稿字迹虽甚小,且多涂改,而落笔处犹锋棱多古趣,其精光四射于不经意处时时可见,令人百观不厌。

《顾随和吴小如》初稿草成之后,我与之京老师本拟晋京拜望小如先生,但因先生身体原因未能一见。2013年9月20日,小如先生专有信来,先为十卷本《顾随全集》即将出版表示祝贺,次有示曰:“《旧时月色》中有《读顾随〈乡村传奇〉》一文,……记录了羡老总结辛词特点为‘以健笔写柔情’一语甚为重要,但知者甚少;三十年前,叶嘉莹教授首次回国讲学时我曾询及此事,她说之前也未曾听羡老讲过。故拙文可附来件《顾随与吴小如》之后。”

附录: 吴小如《读顾随〈乡村传奇〉》

顾羡季先生是老牌的辞章家,而《乡村传奇》却是一篇崭新的结晶品。

这是一个中篇故事。有好几处是故事的高潮。高潮的起伏,恰如题目所示,是有着浓烈的戏曲色彩的。像莎士比亚型的西方戏剧,却更像元曲。然而,它毕竟是一篇故事。

故事的开场,是牛店子一个“真正的冬天”的冬天。清淡几笔,白描出那村镇的轮廓。主角无疑是“大麻子”,却拉了一个会学口技的“比亚比扬”作幌子、作序幕。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比亚比扬”的面貌活像老年的《原野》中的白傻子。从那浪漫而又踏实的描写中,骤然被一片诙谐的烟幕所笼罩,却终于给读者带来了一阵幽寂的阴森,象征着一出悲剧的开始。

然后出现了大麻子和四先生。四先生是陪客,然而倒是枢纽人物,再把那伪善者的走狗二牛鼻也烘染出来。有大麻子的阳刚,就有四先生的阴柔,但是写得若即若离,不即不离。通常人看小说都爱给人物加上善的褒扬和恶的批判,戴上一副陟臧罚否的眼镜,如曹操是奸臣、关羽是好汉一类的概念。读文章,又都好寻章摘句来评论美丑,有一次,连顾先生自己,也曾说老杜《北征》中的“垢腻脚不袜”一句欠美。可是我们要知道,真正的好文章,即以这篇《乡村传奇》而论,是很难说出谁是好人坏人,或哪一段写得顶美。因为故事中的人物,不论他平凡或特异,都被作者写得同样的美;而全篇文章,也成为一个完满整体,不容我们强为分割。仿佛演技纯熟精力饱满的演员,在台上吸引着观众,使人只顾看演奏的精彩,便忘掉了场次的更迭。作者在这些地方,我重说一遍,真有元曲的馀绪。准此,我们绝对用不着说四先生是坏人,或大麻子是好人了,也用不着指出哪一段文字格外精彩了。

从大麻子闯宅生事,经过被押上公堂挨完板子,直到水坑边“豆腐皮”家寻二牛鼻报仇失败为止,这一不算小的波澜一直挑逗着读者的情趣向前大步紧追。每个角色都很卖力地在幕前幕后露着头角。可是,大麻子一个仰交跌下去后,却应了东坡那句诗:“事如春梦了无痕。”轩然大波,却来了个翩然而逝,这一幕的台帘便这样地落下了。

跟着下一场,作者又渲染着牛店子新年的集市。仿佛《左传》中描写几次大战争的笔墨,只从远处闲闲叙起,宛如无关痛痒,却逐渐拖你入彀。这又是剧本作家应有的狡狯,被作者偷天换日搬进了故事里,那些铺排便是一层层的障眼法:买猪喽,买粮喽,讲价钱喽,吵嘴喽,看年画喽,放鞭炮喽,都像走马灯似的摆在你眼前。接着写大麻子要地基钱,二牛鼻不许商人给。这一场戏更是作者故弄玄虚,好像要出事,并没有出事。只是调戏了一下读者,使观众提心吊胆地顺着他的笔锋走去。

再往下写,风平浪静般,不惮烦地说着一桩桩风土物事;直写到玩龙灯、高跷会,才到了全篇的最高潮。

大麻子的儿子如意儿是二牛鼻的徒弟。为了虚荣,师徒俩绑了高跷站在冰上搬朝天蹬。这场比赛的结局产生了不幸—如意儿摔死了!死尸拖到家,作者这样形容大麻子:“既不表示惊惶,也不表示出悲痛,睁开了络满了红丝的眼,向在场的每个人身上都喷上了血光,喊了一声:都出去!”等到人们跑出门去,大麻子的妻“老黄毛”哭也不敢哭,而大麻子呢,“依然蹲踞在炕角里,红血丝的眼闪闪地在发光”。

故事好像完了,不。莎翁的戏,最高潮大抵在倒数第二幕,结尾总还要别起一波的。末一场戏,是在玩龙灯的场面下,大麻子如猛兽恶鬼般直扑向二牛鼻的身上。这一场肉搏,令我想起杰克·伦敦在《老拳师》里那些精致的描写。二牛鼻无疑是吃了苦,然而村民并不清楚谁是为虎作伥的乡愿,谁是值得同情的失势丧子的粗人。一顿乱打之后,大麻子也被人运走,抬回家去放在炕上了。

在挨打的第四天,大麻子终于嚷了一句“我不能死”,又嚷了一句“死就死了吧”。“于是一个仰八叉,也倒在地上不动了,死了。”读到这儿,不禁想到《史记》上喑呜叱咤的项羽的死。作者的笔也是能“扛鼎”的。

点明了二牛鼻成了残疾之后,作者很冷峭地说:“牛店子从此一直太平了许多年。”

这出传奇落幕时,我们还依稀听见那土地庙前比亚比扬的口技声。还有那白杨树上的猫头鹰,在夜深时,也哈哈地发笑。

我记得顾先生评辛稼轩的词:“以健笔写柔情。”这话无啻为《乡村传奇》的自我写照。用笔那么豪爽,用心又那么精细。读历史只能增加你的知识,读故事却能怡养你的情感。这力量不在故事本身,乃在那些风土人情生活习惯的琐细摹绘。作者不辞辛苦地写了这许多,看去好像为故事作陪衬的背景,实际上,那些朴实无华的白描才是作者寄托他眷言之情用心所在。每一段娓娓动人的絮语,活脱是一支支杂剧中的丽曲。寓凄凉于感慨,蕴壮烈于温馨。顾先生如有逸兴,何妨真地写一出火杂杂的剧本,供后人的观摩欣赏呢!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在北平写讫。

(本文摘录自赵林涛:《顾随和他的弟子》,中华书局2017年4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现标题为编者所拟)
    校对:余承君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