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精怪与男女:安吉拉·卡特未经“驯化”的故事

俞耕耘
2017-05-02 17:08
来源:澎湃新闻
翻书党 >
字号

安吉拉·卡特,这位英国女作家,天生就是伟大的诱惑者和模仿者。莎士比亚、王尔德、爱伦·坡、童话、哥特小说,总像魅影在她小说里隐现。但是,卡特有着强大的“文学免疫力”,她贪婪戏仿前辈大师,改写民间故事,非但没有丧失自我,反而成就了极具个人风格的写作特色。这让人念及她的好友萨尔曼·拉什迪,好友之间可能真有风格的认同,卡特身上自带拉什迪迷狂般的话痨气质,那种才智、邪趣、奇喻,在她的文字中肆虐。

安吉拉·卡特。  东方IC 资料图

卡特催化出了变幻万端的文学“反应”:死亡、情色、倒错、癫狂、粗鄙、恐怖、肮脏、邪恶随意混搭,生成无数风格。你很难说可以把爱伦·坡的阴暗、波德莱尔的忧郁、纳博科夫的戏谑嫁接一下,加点致幻剂,就能复现卡特风貌,因为这些都是表面效果。卡特的写作妖冶、魅惑又充满了邪恶、危险。

《精怪故事集》里,在“聪明的妇人、足智多谋的姑娘和不惜一切的计谋”这章,卡特让你理解,为达到目的,女人施展的种种手段。这看上去,简直就是美剧《蛇蝎美人》(Femme Fatales)的节奏。作家搜罗的精怪故事,始终都没摆脱两性关系这一关键词,一边是爱情的奇幻,一边是生活的粗鄙。也许,从来就没什么“折中的柔性”:因为全是不能持久的幸福,灾难突袭后的家庭。(第6章“不幸的家庭”)

卡特虽然只是故事的搜集者,但她无疑与弗兰纳里·奥康纳一样,沉醉于不折不扣的“暴力惩罚”,直指人类阴暗疼痛的生存经验。“故事里不言自明的共同目的是生命的繁衍与延续”,每个以婚礼收尾的老套故事,大多还有更老套的悲惨开局:“丧父,亡母,或者父母双亡”――我们不妨称之为“死亡经验日常化”。作家毫不掩饰精怪故事中的功能缺陷:生活与灾难间,就像男女共用的洗手间,没有门帘隔开。罪行没发生在仇敌间,而是出现在家庭内部(如继母让子女送命,手足为争斗残杀)。

这算是“相爱相杀”吗?卡特可没这意思,或许我们应该换种角度理解:这缺陷恰恰是种暴力的“武断风格”。它同时是绽裂的豁口,撕开了精怪故事的价值。当你赋予“继母形象”以残酷标签时,“似乎也反映出我们对生母的复杂情感”。故事结局看似美满的婚礼,或许只是另一个不幸故事(如女子产后早亡)的“序曲”。卡特的眼光,在于发现了精怪故事背后生死相接的无限回环――幸福与灾难,总像阴爻和阳爻的交替。最简单的故事结构、质料往往能穷尽故事的象征。

甚至,精怪故事也成了生产幻想愿望的“脚本库”,流行艺术、通俗小说、电视肥皂剧都能从中找到灵感――“极端的幸运与丑陋,聪明与愚蠢,邪恶与高尚,美貌,魅力和狡诈,也有喧杂过度的事件,暴力的举动,剧烈与不和谐的人际关系,故意挑起的纠纷,刻意制造的谜团”。那么,卡特为何会对这些粗浅简化的精怪故事抱有浓厚兴趣?

我想卡特是试图保留一种野性思维,她想找回的是未经“驯化”的故事。长久以来,现代中产阶级作家们不断祛除故事的粗俗内容:性和排泄功能被屏蔽了,性爱被削弱了,下流笑话被剔除了。换言之,文学应有的原始感官(视觉、体感和气味)愈加退化,越来越精致纤雅。某种程度上,《精怪故事集》是作家的“文学采风”,蕴含了卡特小说创作的理念:以“返祖”呈现原始感官。

《精怪故事集》作为卡特临终前的编选作品,完全可以视为她文学趣味和气质的“落笔”。说她魔幻现实、哥特、暗黑、女权主义都不算错,不过我更愿意把她的小说看作是收容各种故事材料的染缸,她的气质就像一个炼金术士、魔法家、写故事的巫婆,一切陈腐的落败都被施了魔法,成了开到茶蘼的颓丽。

卡特的小说有着几乎雷同的“调性”:冷漠残暴、纵欲迷乱;人物大多是盲目癫狂,陷于无意识的“自毁”;情节大多就如牵线木偶,终局都有类似“大火”的灾难,把故事通通“送葬”。卡特从不在乎什么“反映现实”的陈词滥调,而是一味地追求着一种文体快感和叙事效果,让你在感官上始终亢进,高潮。她的天才,在于把女性的野性思维发挥到了极致,呈现了各种被压抑的原始幻想。写作中四溢着恋物癖、异装癖以及操控欲。

恋物让卡特拥有了超凡的感官,洛可可式的浮华绮丽、眼花缭乱的视觉诱引。“我们总是努力打扮。粉涂得一寸厚,下楼吃早餐前先戴上脸,蜜丝佛陀粉条,假睫毛刷上三层睫毛膏,一应俱全。……现在我们只用简单的蘑菇眼影,混合一点烟草棕加深色调,涂灰黑色眼线。我们指甲油的颜色搭配脚趾甲,搭配唇膏,搭配胭脂。露华浓的‘火与冰’”。她只依赖几种气味就能透视小说场景,单靠堆砌意象物件儿就能烘托人物韵味。穷人“得在四面透风的公车站枯等好几个小时,听着处处打老婆、砸玻璃、醉鬼唱歌的声音,周遭又冷又暗又满是炸鱼加薯条的味道”,“这屋子有点猫味,但更多的是老迈歌舞女郎的味道――冷霜、蜜粉、防汗腋垫、陈年烟味、凉掉的茶”。就像她反复描绘的“马戏团”一样,小说本身也成了魔术施展的前台,嗅觉有了颜色,听觉有了味道。描写成了“杂耍游戏”,杂烩了所有直觉想象。

在处女作《影舞》中,胆小怕事的莫里斯,是个没人认可的古董商,不是画家的作画者。蜂鹰则是冷酷的“玩弄女性者”,“就像一只细长的浅褐色海豚,溜出了任何可能的责任与情感之网”。莫里斯被蜂鹰精神奴役,甘当帮凶,见证了蜂鹰的罪恶。而埃德娜顺从莫里斯,近乎奴隶,“丈夫是一种自然的力量或不可抗力,就像一场地震或者可怖的痨病,是与生俱来的,须默默服从并遂天意一次次地受孕。要去爱丈夫,需要不走心的坚守,需要有古老潮汐那般彻头彻尾的弱智。”

如果说《影舞》只是卡特“恶趣味”的小小挑逗,那么《新夏娃的激情》就像重口味的“炸裂”,陷入某种荒怪的倒错与疯癫中,远远超出幻想的边界。你甚至会怀疑,卡特写作时是否嗑了药,才能产生如此喷薄潮涌,令人费解瞠目的性幻想。作家以寓言思维赋予这个非理性故事象征内涵。卡特模仿卡夫卡写了“变性记”,高明的是,她粗暴造就了性别意识和身体的“人为分裂”(男性意识寄生在女性身体中),“阉割”或也可视为“异装癖”的极端变体。

表面看,《新夏娃的激情》是一部充满“恶意复仇”的小说试验,使男性遭受女性的报复性改造,可也许,卡特想表达的只是:男女两性并非绝对的主客体关系,他们其实互为欲望的客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