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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绝命镇》回击白人至上主义,抨击与戏谑美国种族问题

黄琨
2017-05-06 16:4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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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黑人影视界近两年来出现了不少激动人心的作品。表现迈阿密底层细腻的同性情感《月光男孩》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美国第一部由黑人女性(朱莉·戴许 Julie Dash)执导(并获得全美放映)的电影《尘土的女儿》(Daughters of the Dust) 推出了25周年修复版;受《尘土的女儿》启发的《柠檬特调》(Lemonade)成为天后碧䀚斯广受好评的视觉专辑;根据詹姆斯·鲍德温(James Baldwin)未完成手稿改编的纪录片《我不是你的黑鬼》(I'm not your negro),以珍贵的影像资料回忆三位过早丧生黑人领袖;《隐藏人物》聚焦为太空探索作出杰出贡献的NASA黑人女性科学家;重拍剧集《根》追溯非洲黑奴在美国扎根、生存、抗争的血泪史。

而由黑人导演乔丹·皮尔执导和主演的《逃出绝命镇》是今年广受好评的惊悚片。《逃出绝命镇》讲述了黑人摄影师克里斯受白人女友露斯之邀见家长的故事。露斯父母家在一个白人为主的偏僻小镇上。最初,克里斯尝试对露斯家人略带种族偏见的言行视而不见,慢慢却发现镇上为数不多的黑人都神情僵硬、举止古怪。当他终于明白镇上隐藏的阴谋时,已难以逃脱了……

《逃出绝命镇》不仅在剧情设定上张力十足,更巧妙地利用惊悚片的桥段,包装起对美国种族问题的抨击与戏谑。尖锐的社会反思,嫁接于通俗的娱乐类型,对近来高涨的白人至上主义,不失为一记漂亮的回击。

黑人男性的犯罪迷思

《逃出绝命镇》片最响亮的抗议,无疑是针对被美国主流媒体和历史叙述所污名化的黑人男性形象。我们熟悉的大众传媒和娱乐产业都习惯性地把黑人塑造为黑帮成员、小混混、毒贩、强奸犯、流浪汉,暴力危险且性欲旺盛,是对社会安全与稳定的威胁。白人则多被呈现为无辜的受害者,或者社会秩序的守护者。

这样的叙述忽视了历史大图景 。标志为西方文明里程碑的航海大发现、工业革命、启蒙精神、美国独立,伴随着的却是欧洲对美洲和非洲的殖民统治。大西洋黑奴贸易、种植园奴隶制对黑人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贩卖、剥削非洲黑奴让欧美国家积累了巨大的财富,而在三角贸易中被杀害、在奴隶运输船上死亡、死于种植园劳动和惩罚的黑奴不计其数。

南北战争之后,美国各地采用种族隔离制度来维护白人特权。虽然黑人法律上是自由人,但仍然面临着私刑的威胁。私刑(lynching),即在白人为主的地区对被怀疑有罪的人(主要是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执行“法外正义”。这种“法外正义”常以绞刑或火刑等具有恐吓性的手段实施,而施暴的白人却往往不受法律惩罚。活在种族暴力恐惧下的黑人纷纷向北方和西部迁移。被殴打致死、面目全非的黑人少年爱默特·提尔(Emmett Till)是民权运动兴起的重要因素。

虽然民权运动进入了主流历史,但不能忘记的是,众多黑人运动领袖无一不被刺杀或关进监狱,而他们所设想的社会进步,只有极少部分成为了社会现实。如今,黑人男性因警察暴力执法致死的悲剧仍层出不穷。少数族裔对执法部门的愤怒,近年来多次引发大规模的抗议和起义。里根时代以来,司法系统逐渐向大规模监禁(mass incarceration)转向,带来社会的结构性问题。

不仅美国主流历史缺乏对种族问题的反思,美国电影史在种族问题上也毫不光彩。主流电影常常利用针对黑人的刻板印象,粉饰白人至上的社会问题。格里菲斯极富争议的剧情长片《一个国家的诞生》让白人演员扮演黑人暴民,打砸抢烧白人乡镇,掳掠白人少女,破坏议会秩序。而极端组织3K党则被塑造成保护白人、惩罚暴民的民族英雄。伴随着《诞生》的商业成功和广受推崇的美学成就,“黑人暴民”的形象成为美国电影中一个典型的保留角色,被影视产业不断回收利用。

一代又一代的黑人艺术家则一直为平反黑人形象、揭露白人压迫而作斗争,《逃出绝命镇》也不例外。《逃》以黑色幽默反转黑人威胁论的话语结构,既轻松又不失尖锐地抗议白人中心主义,影射了白人社会对黑人的历史罪状:控制意识、剥削作为劳力和性对象的身体、侵害身心的独立自由。

《逃》一开始欺骗性地把危险的源头指向剧中的黑人,戏仿了电影史中的种族主义传统。露斯父母家中园丁和女佣是一对黑人夫妻,他们神情僵硬、举止古怪,还似乎对克里斯不怀好意。园丁在深夜里突然从树林中冲向正在吸烟的克里斯,而女佣则在打扫房间时偷偷拔掉了克里斯的手机充电线,让他无法与外界联络。而客人中的一位黑人,在克里斯用闪光灯给他拍照时,也突然激动地抓住他,让他“Get out”(“滚出去”,但观众后来会明白真实含义是“快逃”)。直到阴谋揭晓,观众才知道镇上的黑人都是被骗进来充当“换脑容器”的,白人才是联手谋害黑人的罪魁祸首。黑人们对克里斯的态度古怪,是因为他们已被嫁接过来的白人大脑所掌控,而原本的意识虽然被封锁,仍时而浮现,与之斗争。

影片质问主流叙事关于黑人犯罪的各种迷思——比如城郊(suburb)的白人社区是绝对的安全区,黑人聚居的市中心贫民窟是危险地带;单身的年轻黑人男子是无所顾忌的危险分子,白人中产家庭是受威胁的对象。

《逃》的巧妙之处则在于暴露并质问主流叙事的惯性思维。影片以一个黑人男子被绑架的遭遇开头。他晚上一个人走在白人社区的路上,周边都是修葺整齐的花园、人行道、独栋别墅。但他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被一辆汽车跟踪(主流叙事常常是黑人抢劫或盗窃汽车),便跟朋友打电话压惊,“中产城郊真的太阴森了。”最后他来不及逃走而被绑架。影片中的白人社区危机四伏,黑人社区才是安全的处所。

《逃》也反转了“单身黑人男子威胁论”,让他们成为中产社区集体阴谋的对象。影片中的克里斯不仅母亲早逝,父亲也从来没有被提及。白人小镇则力量强大,组织紧密,以露斯家庭为核心绑架独身的黑人,实施换脑手术。虽然克里斯有着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黑人朋友罗德,但罗德的担忧亦无法令警察重视,使克里斯差点失去获救的机会。

事实上,黑人独身、单亲、孤立无援既是种族主义的国家机器导致的,也让他们更易被主流制度所伤害。黑奴贸易让众多非裔家庭支离破碎,不仅非洲的亲人失去联系,作为奴隶要时刻面对着亲眷随时被卖到远方的命运。当今的美国社会,因为受教育、工作的机会欠缺、早婚早育,以及黑人男性更容易面临的牢狱之灾,许多黑人家庭仍比白人家庭更难以维系。破碎的家庭难以提供足够的情感和物质支持,也让处于困境的底层群体难以改变命运。

《逃出绝命镇》不仅对反思社会历史现实中的种族问题,还挑战电影史中的种族偏见。评论中常常提及的《万能钥匙》是《逃》最明显的批判对象之一。《万能钥匙》把加害白人女主的罪魁祸首设定为一对黑奴夫妻。他们运用巫术与白人对换身份,从而夺取财产、长生不老。

不少评论认为《逃》仅仅反转了《万能钥匙》施害者与受害者的种族身份,并没有什么创新突破。这样的评论忽视了在社会不平等的状态下,种族结构在话语和政策上的位置也并不能轻松转换,因为每一种社会关系都带有极其沉重的包袱。对不同族裔背后隐含的社会问题视而不见,等于间接地强化了种族不平等的社会结构。

《逃出绝命镇》的种族反转并不仅仅是表面文章,而是对《万能钥匙》极其有力的批判。《万能钥匙》虽然表现了黑奴夫妇被私刑绞死的镜头,但这并不意味着影片勇于反省历史。因为那一幕之前巫术已经成功,黑奴夫妇已与奴隶主家的两个孩子对换了意识,所以真正被杀的是白人孩子。私刑这一白人针对少数族裔的暴力现象,反而被《万能钥匙》转化为“黑奴害死了无辜的白人孩子”。影片的设定让观众无法控诉私刑压迫黑人,并间接加深了黑人威胁论的正当性。

而两部影片都涉及到的意识转换问题,也不只是种族位置对换那么简单。它涉及到社会主流意识与处于弱势的少数族裔个体之间的关系。《万能钥匙》中替换为白人身体的黑奴夫妻,必须在意识上也成为白人,才不会令人生疑。也就是说他们阴谋的成功在于褪去黑人的痕迹。而《逃出绝命镇》中嫁接于黑人身体的白人大脑无须改变,便可以自如地控制黑人身体。正因主流社会意识更倾向白人,这些被替换意识的黑人即使品味、举动、口音像白人,也不会引人生疑,从而威胁到自身安全。

当罗德试图通过照片向警察指出镇上黑人穿衣风格古怪、并与大他一辈的白人女人结为夫妻时,警官认为这再自然不过。所以尽管两部影片互换了种族结构,意识对调的社会含义并不能随之改变。

性别犯罪与主流制度

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曾犀利地指出,白人对黑人的想象,揭示的不是真实的黑人,而是白人的心理。这些想象渗入社会意识,形塑着社会现实,又被文化作品素材所吸收利用,进一步加强人们的印象,形成恶性循环。

除了黑人犯罪率高的迷思以外,人们普遍认为黑人男性性欲旺盛,对白人女性充满欲望,但往往因无法高攀而诉诸暴力。《一个国家的诞生》中描述了黑人暴徒企图强奸白人少女,而白人少女宁死不屈,跳下山崖的一幕,极富煽动性地放大黑人男性对白人女性的威胁。

黑人导演奥斯卡·麦考斯的《门内》(Within Our Gates)被视为对《一个国家的诞生》的有力回应。片中的女主角是白人和黑人的私生女,从小在黑奴家寄养,却差点被白人地主的兄弟强奸。直到他注意到她胸前的伤疤,才发现她其实是他自己的混血私生女。事实上,在奴隶制下,黑奴的身体不仅受到劳力的剥削,还无时无刻不受白人性欲的威胁。哈丽雅特·雅各布斯的回忆录《女奴生平》便记述了作为少女的女奴难以逃脱奴隶主残暴的兽欲,日夜活在被侵害的恐惧中。

不仅黑人女性容易受到白人性犯罪的威胁,黑人男性也常因白人女性莫须有的控诉而受到严厉惩罚。白人女性的力量来源于社会舆论、立法、司法体系以及“法外正义”的合力。美国历史上施行过诸多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法案,比如禁止白人与有色人种之间的通婚;禁止有色人种在涉及白人的案件中出庭作证。这些法律把白人与黑人之间的正常交往非法化,也让被控诉的黑人在法庭上孤立无援,因为他们面对的往往只有白人证人与白人陪审团。而且被指控的黑人常常不到接受逮捕、出庭、审判的时候,便被愤怒的白人群众施以私刑。黑人少年爱默特·提尔因私刑致死,而白人凶犯被全白的陪审团宣布无罪释放,便是因为一位白人女性作证他对她的非礼举动。半个多世纪之后,这位白人女士Carolyn Donham终于承认她出庭作证时说谎了。

在黑人社区长大的犹太导演拉尔夫·巴克希也曾通过动画电影讽刺这种针对黑人男性的种族性别双重压迫。他的《浣熊皮》(Ralph Bakshi, Coonskin)中塑造了一个风骚而危险的“美国小姐”形象, 她以诱惑和取笑黑人男性为乐。当气急败坏的情人去找她算账时,她用甜言蜜语让对方放下戒备,然后用隐藏在私处的武器一枪结果了对方。另外一幕,当解放了的黑人自豪地说,“你的风再也吹不动我,因为我拒绝过来”,美国小姐仅仅柔弱地喊了两声,“非礼、非礼”,黑人便被从天而降的绳索吊起,处以绞刑。

《逃出绝命镇》也通过塑造狡诈危险的白人女性形象,对黑人男性的污名化现象做出回应。露斯深知作为白人女性的各种优势,并不择手段地利用这些优势。当克里斯的朋友罗德在克里斯失踪后怀疑上露斯,并想通过电话录音获取她的证词时,露斯突然说起了罗德是如何觊觎和她发生关系,让愤怒的罗德摔下电话。白人女性对黑人莫须有的性指控总是极其有效,而露斯深谙此道。

影片最后,克里斯对身负重伤的露斯不忍下手,露斯赶紧装出后悔的样子,并说“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这时一辆警车到来,露斯不仅露出胜利的笑容,而满身鲜血的克里斯自动自觉地站起来,举起双手,等待接受警察逮捕。

虽然最后剧情大反转——罗德从警车上下来并救下了克里斯,但之前的这一幕仍引人深思。露斯不仅深知甜言蜜语的威力,更明白警察往往站在白人女性这边。克里斯即使凭着一己之力逃出生天,仍难以摆脱谋杀白人的罪证。如果任何一个白人警察比罗德先赶到现场,可以想象结局会完全不同。《逃出绝命镇》让观众为克里斯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拷问观众,黑人犯罪的本质是什么——是黑人野蛮暴力,还是社会结构性的问题让他们没有别的出路?有多少压迫让人难以察觉,而因果链尽头不可避免的暴力犯罪却成了众矢之的?在这一过程中,白人占主导的主流媒体和司法系统又是否带有种族偏见?是否这样的偏见不断复制、强化黑人犯罪盛行的叙事?

《逃出绝命镇》还反思了黑人融入白人主流制度的问题,并质疑融合派的立场是否站得住脚。融合派(Integrationist)的观点认为,只要黑人可以不受歧视地融入到主流社会的职业、家庭体系中,种族问题便不复存在。《逃》对融合派的立场无疑充满批判:通过塑造友好得极其伪善的、以绑架和拍卖黑人身体为业的白人小镇,影片似乎在质问,有多少机构和场所愿意真心诚意接纳黑人,而非利用他们达到某种目的。而片中镇上的白人也并不是3K党那样粗鄙的种族主义分子,而是表面上欣赏黑人,甚至崇拜黑人特质的中产精英。当主流精英懂得灵活运用政治正确的话语来巩固不平等的社会结构时,这样的种族主义令人更加防不胜防。

而镇上已实施换脑手术的黑人,服装、举止古怪,毫无黑人口音,只会握手不会碰拳,并与白人合谋对付克里斯。这些角色无疑讽刺了那些“白化”(whitewashed)的黑人,除了肤色以外,自我意识、社群文化、核心利益都与白人无异,甚至会为了迎合主流社会而出卖黑人社群。罗德向警察局报案时遇上的也都是黑人警官,但他们却对罗德有关白人绑架克里斯做性奴的想法哈哈大笑嗤之以鼻。这一幕似乎在提醒少数族裔社群,仅仅进入主流制度任职是不够的,因为占据这些职位也还是有可能与种族问题严重的社会制度同流合污。

与白人女友交往并尝试融入白人家庭的克里斯,最终得把整个家庭杀害才得以活命。这样的设定质疑了通过跨族通婚实现种族融合是否真的可以解决种族问题。由此可以看出《逃》的政治立场不同于去年上映的电影《爱着》(Loving)。《爱着》讲述了一对跨族夫妻(妻子为黑人,丈夫为白人)在1967年向美国最高法院挑战反跨族通婚法(anti-miscegenation law)违宪的历史性判决。如今跨族婚姻不再违法,跨族情侣也越来越普遍,但《逃》拒绝为现状唱颂歌,选择戏谑而尖刻地指出跨族关系以及种族融合政策的历史包袱。

《逃出绝命镇》影片运用黑色幽默,把黑人所面对的问题极其荒诞化、喜剧化,从而把深刻的政治评论隐藏在受众甚广的流行体裁当中。可能大部分观众转眼就会忘记,或者从未注意到片中隐含的种族问题。但也有可能人们会记得并同情克里斯的遭遇,让下一个克里斯不至于无故失踪,或者担上莫须有的罪名。

(本文作者是康奈尔大学比较文学系博士候选人)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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