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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州做外贸的卢旺达大屠杀幸存者:想回家,帮中国人拿大单

澎湃新闻记者 蒋晨悦
2017-05-07 09: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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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5月潮湿闷热的空气里,广州终于落下一场雨。非洲商人毕欢迎(Bienvenu Mwizerwa)不愿打伞,长衣布鞋穿过淘金路。他30岁,圆脸尚未长出许多皱纹,却已自称“老毕”。老毕从卢旺达来,客居中国九年后,一口地道的汉语。

老毕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你有没有看过《卢旺达大饭店》?我看过南京大屠杀纪念馆,(胡图族)像日本人,一模一样的。”

老毕7岁时,从卢旺达大屠杀中死里逃生。但至少80万人,近八分之一的卢旺达人口消失在了1994年的暮春,其中有老毕的父亲、祖父母、外祖父母、所有的叔父。

电影《卢旺达大饭店》由那段历史改编而来,片中屠刀挥起,是“10美分一把,从中国买的便宜货”。但在现实中,老毕幸存下来的母亲喜欢做生意,于是他幼年翻开商品标签,总是看到“中国制造”。“那时候我就想,大的工厂都在中国”。

老毕于是立下此生梦想——到广州“做生意,赚大钱”。

大批非洲商人最初逐广交会而来。2008年,广交会从流花展馆搬至琶洲岛,此时的老毕从卢旺达自费来中国留学。他从长春理工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放弃所学专业,只守着广州南沙港做中非贸易。

卢旺达贸易商人老毕

5月5日,始于1957年的广交会春展闭幕。广交会六十岁“生日”后的第三天,老毕踏入琶洲展馆,与213个国家的19万余名采购商一同赴会。与老毕不同,这些外商大多是“候鸟”,只在春夏两期广交会时飞抵广州,今年春展共谈下2063.57亿元的订单。集装箱将载货从广州南沙港出海,销往世界各地。

只是老毕不曾料想到,中国的工厂也会大举出海。如今他回到家乡,在凌晨三四点,能看到喝醉的中国人歪歪斜斜走在卢旺达的街上。

老毕小时候想象的“中国大工厂”,正在他家乡拔地而起,“生产大货车、建筑材料,还有一家很大的服装公司,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与此同时,老毕做贸易中介从南沙港发出的集装箱,越来越少。

根据商务部的数据,2016年,中国企业对非洲新增投资32亿美元左右,投向制造业、建筑等领域。2015年到2018年,中国官方共要投资“十大合作计划”600亿美元,而民间投资,还要远超这个数字。

老毕追着非洲商人的1990年代起的贸易大潮来到广州,但“风”似乎又在吹回来时的方向。几家中国企业托朋友问他,是否愿意回到卢旺达,帮助中国公司开拓非洲的基建市场。

琶洲“候鸟”、小北倒爷和非洲大老板

2017年广交会春展闭馆后,采购商在琶洲展馆前等待接驳车

广交会最后几天,散场时走出琶洲展馆的外国采购商与中国展商,挂着一张张精疲力竭、不想说话的脸。

一位法国采购商蹲在马路边上,目光在川流不息的接驳车队中搜索,找不到接他的那辆。“一年来一次,不记得是第几年了,十五年?二十年?是啊涨价了,但还是比其他地方都便宜。”

今年来赴广交会的19万余名“候鸟”商人中,只有不到8%来自非洲。更多懂行的非洲采购商会去摸小北街的门道。小北在广州火车站以南,以天秀大厦为圆心,划出数条非洲街的地界。香港尖沙咀有重庆大厦, 以亚非外商为主,楼中可以数出近百个国籍。广州的天秀大厦也曾是一座挤满亚非、中东商人的非洲街地标。

小北非洲街中心地标天秀大厦

在那座难以见到自然光的塔楼里,专做非洲、中东生意的商铺林立,从摩托、电视,卖到内衣、假发。那里有谎称厂商的二道、三道中间人,无论你想要什么货品,这些倒爷都会从广东、江苏最便宜的乡镇工厂找到货物,集装成箱,再从南沙港或宁波港送出去。

只是天秀大厦里面料行的老板抱怨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恶性竞争,价格却越压越低。“生意好的时候什么样?”老板用力盯着空气回想,“那时候,你别想挤进我这档口,都是人。”然而如今不仅他的商铺门庭冷落,整一层楼也看不到十个非洲商人,终于他冲进过道对着黑人背影大喝一声“Hello!”,试图开张一单生意。

小北再向南一站地铁到淘金,便是老毕工作的地方。淘金四围写有广州改革开放最初的辉煌:1976年,34层的白云宾馆落成,以当时中国第一高楼的姿态矗立在广州中心。广州友谊商店立在对街,1957年开业时,仅接待外宾与华侨。而后花园宾馆在另一侧延伸开2000余间客房,补上广州老牌商务中心的第三角。

老毕有大客户住在花园宾馆,他常在三座楼环抱的地铁站边小半山酒吧,点一份形似炒面的牛柳意大利面,打发等待的时间。

“哪里都是这样,有好人,也有不好的人。我不喝酒,不抽烟,喝水、吃饭,早上起来去赚钱,晚上回家。”

老毕晚上不去酒吧,他会和同事们徘徊在酒店附近。路上看到采购商模样的外国人,不论是非洲抑或欧美面孔,就上前问要什么货,递一张名片。

“有很多时候,是你的缘分。或许有一个早上,客户来电话,说你好老毕,过来。就能赚好几百块钱好几千块钱。”

非洲街的货币兑换中介

一步之遥

在东北读书时,老毕也曾是一只“候鸟”,往返于长春和广州之间的一万米高空和三千公里路,陪非洲采购商去广州、佛山,买家具、沙发、床、还有建筑材料。

大学毕业后,他付出了失去女友的代价,离开北国长春定居广州。他在坦桑尼亚“大老板”的广州分公司工作,致力于绕过小北的二道贩子,找到最低价的货源,对接给各国前来采购的客商,并提供货运渠道。

老毕是计算机系毕业,他用百度搜索工厂。“第一个客户来,我们去不对的地方,但是到那里我会更学多一点。”老毕这样打听到南京、江苏的一些地方有更好的商品。“他们会骗我,但是第三次,我会想办法和工厂的经理认识一下。”

后来老毕带着客人去贵州找工厂买鞋,去深圳买手机屏幕,第一次去义乌,就知道那里有好多“假货”。他去偏远的乡镇找到价格最好的工厂,客人不局限在非洲,也来自中东、乃至欧美。

老毕正在迈出最后一步,一边工作一边开出自己贸易公司,但此时,中国工厂却已开到他的家乡。

老毕想不起名字的那家制衣厂,就来自与广州同城的佛山。

乏人问津的外贸商铺

1994年,老毕所说的这家制衣厂从顺德陈村起步。2015年,这家制衣厂在卢旺达首都的产业基地一期投产。这家工厂有三期工程,共规划了2万平方米的面积。2015年即有员工800多人,并设有一个刺绣班,教非洲员工刺绣。

制衣厂佛山的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非洲工厂已经建设到第二期,成本比起在中国生产,还是有一定优势。产品既向欧美销售,也销向非洲本地市场。

这些工厂让老毕开始忧虑:他从中国进货的价格,没有可能低过在卢旺达直销的中国商人,他会失去生意。据老毕说,在邻国乌干达,上周已经不怎么欢迎中国人去做小生意了。“中国人也来做小贩,他们售卖鞋子,从中国最便宜的工厂运到非洲,没有乌干达人能竞争过这样的价格。”

“没有外国人这样来做零售的。我们(非洲)欢迎外国人来,欢迎他们来做大老板,或者把一个集装箱的东西给我们(再由我们)卖。否则我们的价格肯定高。所以乌干达的生意人已经不开心。”

佛山顺德是一个中国企业大举出海生产,在一带一路沿线上投资、生产尤为活跃的地区。广东省社科院海上丝绸之路研究院院长邓江年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目前中国企业出海设厂,还是以东南亚居多,并且将中国的产业园模式带去了国外。非洲政策与货币不太稳定,相对来说风险颇大。

“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外商开始来中国投资设厂的时候,也面对着同样缺乏了解、难以把握的市场与政策。别忘了,高利润总是伴着高风险的。”

非洲街的便利店收银台,塑料台板下压有多国货币

给我工作,我会帮你赢得卢旺达市场

老毕的出口贸易日渐萧条,非洲多个国家货币对美元贬值,以前很多客户都买10个集装箱的货,但因为在非洲销售低迷,现在只买3个集装箱。“每一个人都看好自己的钱,没有那么随便了。”

在小商品贸易衰落的同时,非洲的基建市场日渐崛起。老毕出口商品的主力变成了建筑材料,PVC塑料板材尤其畅销,因为非洲人习惯用PVC板将建筑隔成一个一个房间。

非洲商人采购电视

据中国商务部数据,2016年1月-11月,中国企业在非洲新签承包工程合同额652亿美元,卢旺达、乌干达等国的非金融类直接投资流量同比增速超过100%。

不过一家中国央企的非洲分公司负责人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非洲工程严重依赖进口,基建项目的施工材料全部自行从中国运送。在施工的同时,则会就地建厂生产一些建筑材料,或是进行装配。

老毕觉得,中国人可能之前以为非洲贫瘠落后,“但是(中国人)看到大老板总是过来买东西”,或许意识到了非洲有市场。他感觉到一种变化,“因为是你们国家的政府,有这个想法去(国外投资设厂)。”

老毕知道进入卢旺达的中国企业有8家,以北京、湖南的企业为主,“有几个公司在找我,让我帮忙去卢旺达开公司。”

老毕想,他会回去,因为在广州这边生意越来越清淡,但是在卢旺达的中国生意却与日俱增。

中国企业要求老毕找到客户、赢得市场。卢旺达的工程公开招标,几家公司投递标书,竞争报价与交付时间,“有时候,如果你有一个本地局内人,你或许能够赢得市场。”

于是,老毕对中国企业说,如果你给我工作,我会帮你们赢得市场。

老毕的一位非洲朋友先他一步,受雇于中国土木工程集团,回到邻国乌干达帮助承接基建项目。

其他的非洲朋友也在开始离开广州。他们有的回到本国做贸易生意,或者去越南,去土耳其。老毕认为,那里的商品并没有中国物美价廉,但是曾经的小北倒爷们在中国看不到机会了,只能离开。

还有梦想

为了贸易梦想,老毕曾将许多东西抛在身后。

老毕曾在长春做外教,还在一汽大众工作过。老毕中国前女友的家人一度以为他会留在东北,请他回农村老家过年,教会了他打麻将。老毕至今念念不忘。

可是对中非贸易来说,东北没有宁波港,没有南沙港。东北可以工作,但难做生意。每次所有的同胞、客户都只去广州。老毕最终独自南下。

“我早告诉她了啊,我的梦想是做生意,我以后会来广州”。

他在手机里现在还保存着女朋友的联系方式。老毕说,他看着她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孩子。

“我信上帝,我们说,每个人有自己的路。或许她本来是那个男的的老婆。如果我们结婚,可能是我的,如果没结婚,可能不是我的。”

在东北求学并兼职做外教时的老毕

老毕那时离开了东北的朋友,到了广州之后,“有钱可以做朋友,没有钱,不行”。他日日工作,不满足于替“大老板”打工,希望建立自己的贸易公司。

“如果你给别的人打工,你的梦想不会实现的那么快,如果一个人每天给你住房子、给你工资、给你饭吃,你就像个小孩子。”

老毕比许多中介人都要周全,往往送客户要送到机场,隔着最后的安检门目送客户安全离开为止。而很多中介人送客到飞机场,都不会下车。

他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有次在白云机场送完客户,他看到一个外商要离境,带着25公斤的超重行李,箱包散开里面都是手机和电池。外商不会英文、不会中文,只会法语,中介人堵在了小北到机场的路上,“他的中介人可能不懂对客户好,送到飞机场的门口,就走了。”

“白云机场不能走手机,我就帮他翻译,他不认识我,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所有的货给我。”

老毕当时一分钱都没有要,他只是决定,自己走香港渠道,把所有的货运辗转还给了那位外商。他对自己说,这样外商会认识他,下次再来,会给他工作。

果然,客户再次回到广州时,向老毕订购了12个集装箱的货,他从中赚取1800美金。“那天可能是上帝在天上看着我。”

老毕还是割舍不下做了多年的贸易梦。他觉得中国还是个好地方,物美价廉,应有尽有。欧美没有这么强大的工厂,老毕说,他每次碰到的阿拉伯人或者迪拜商铺也都在中国拿货。卢旺达曾经大量从欧美进口,现在却喜欢中国价格便宜质量又好的产品,也可以接受质量好的假货,“说实话,非洲没有很多钱,便宜的,好的也可以。”

非洲街的中外贸易商人

老毕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意,他也拿到了工作签证。只是,他感觉广州慢慢不太欢迎非洲人,很难租到房子,更别说有一个家。而更多的非洲人,既没有工作签证,也很难获得居住证明。

老毕还是希望能够留在广州做贸易,如果无法留下的话,“我会回国”。

在五月雷雨停歇的间隙里,他想起广州种种不如人意的地方:只有天河区好看,天气比家乡还要炎热,除了做生意别的都不好。

他想了一遍眼前的出路,又做不出决定,“如果我有钱,我会选择去东北。”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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