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法源寺》到《狂飙》：见证田沁鑫风格与精神的成熟

有别于2015年将代表作《生死场》几近原班人马、原封不动重新搬上舞台，今年导演田沁鑫的《狂飙》在2001年问世后再度亮相，从剧照即可看出，田沁鑫是做了较大重排的。虽然今年这一版《狂飙》对于田沁鑫2001年自己创作的文本并未过多调整语句，但其将原文本的诸多场次做了重新排序，以至今年这一版基本以主人公田汉的生命时序前进，降低了观众的理解难度。而更为重要的重排还是体现在二度创作层面：随着技术的进步，在2001年还只能借由景片、箱体来向观众展示的图文内容，今年已可由“鸟枪换炮”的舞台多媒体技术华丽呈现；在2001年版中那空空荡荡的舞台，今年也被装入了一座两层三开间且可伸缩的房型结构，其每一间前的帘幕，即可作为投影的呈现载体。

但如上所言的改变，还只是新旧两版《狂飙》在表象上的差异。16年过去，当年《狂飙》的主演辛柏青、陶虹、朱媛媛、袁泉等人，那些曾经的“希望之星”，如今皆已功成名就，转而另一位青年演员、《爱情公寓》的主演之一金世佳，在今年接过了“新一代田汉”的接力棒。而当年出品《狂飙》的中央实验话剧院，如今也已以“中国国家话剧院前身”之名退入了历史，今年再站上《狂飙》舞台的，就是上海戏剧学院大二和大四的男女学生了。

相比之下，田沁鑫的变化看起来还算小的，在很多观众的认识中，她的作品依旧中国文人气息浓郁，依旧收获连声赞誉。但实际上，近两三年的田沁鑫在经历了兜兜转转后，终于迎来了自身风格融会贯通、自成一派的成熟期，她今年重排《狂飙》，正好将她那些2001年已现端倪的创作特征一举升级，在2015年首演的《北京法源寺》、2016年首演的《聆听弘一》后，以“晚清民国三部曲”般的态势，确立起了她自己新阶段的创作风格。

田沁鑫近两三年作品中的“间离感”，可谓越来越重。其实在2001年版《狂飙》中，演员已面对观众直接将剧作家的生平说出，写有剧名的移动景片还会向观众介绍演员所演片段，这已是明显的间离先声。更有意思的是田沁鑫的语句写法，她会经常写一些以第一人生描述自我行动的句子，然后演员面对观众念出，如“我始终说不出半句话，任你牵了我的手，走过学校，走出校门”。这些既像对白又像独白又像旁白的句子，再结合田沁鑫那文辞雅气、逻辑跳接的行文方式，使得演员得以在戏里戏外自由来往。但在2001年版《狂飙》中，灯光被压得很暗，全剧仿佛成为了一场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田汉自白，他向观众讲自己的人生、演自己的人生，而穿插其间的田汉剧作《莎乐美》、《一致》、《关汉卿》表演以及群众演员的旁白，就成为了田汉自白的注脚。

十来年过后，经过《青蛇》、《英雄24小时》等一系列或成功或不成功的导演、监制作品实验，田沁鑫应该是已经逐渐理清了思路。今年这一版《狂飙》“演给观众看”的目的性得到了昭然的凸显，群众演员直接向观众介绍剧作家生平和历史背景的旁白明显增加，甚至2001年版中直接用日语表演日本新剧的段落，今年在日语之上还有了中文同声翻译。

完全有别于2001年，今年这一版《狂飙》灯光敞亮，连群众演员都从后区的黑暗中走了出来到了前区，且更重要的，即时影像成为了贯穿全剧的重要手段。2001年版中演员还如写实话剧般的表演田汉与他几位夫人的段落，今年大多变为了演员面对镜头表演，拍出的影像被即时投影出来，颇有曾来华的英国导演凯蒂·米歇尔《朱莉小姐》、青年导演王翀《雷雨2.0》等作品的感觉。

一个细节显示，即时影像应该不是为了丰富舞台表演而出的“花活儿”——在田汉与第二任夫人林的对手戏中，本来两位摄影师就已站在了两位演员身前挡住了后者，此时一位摄影指导又径直多次从台口横穿舞台指导摄影师拍摄，这似乎表明田沁鑫是有意在破拆2001年版“一切围绕着田汉”的排法，而转为以“向观众展现田汉”为第一考量，其最终结果就是今年这一版《狂飙》非常具有“文献剧”色彩，观众煞有跟着演员上了一堂中国近代戏剧史课的感觉。

而文献剧色彩，正是从《北京法源寺》到《聆听弘一》再到今年的《狂飙》，田沁鑫一脉相承的创作风格。在这三作中我们可以共同看到：戏里戏外是可以频繁出入的，时空人称是可以快速跳转的，对白叙述是可以交错穿插的；在绵密文雅的台词中，演员可以一会儿讲解，一会扯谈，一会扮演，一会独白……总之，田沁鑫将她搜罗采撷的一片片史实、传说、言论、评点都汇于一炉，以题材层面的扎实储备，冲破传统剧场对叙事的桎梏，真正实现了她在《北京法源寺》首演时提出的“庙堂高耸，人间戏场”追求。

此外，通过多年与多媒体团队的合作，田沁鑫作品的舞台视效如今也已达到全国少有的高水准，这不仅有力帮助了田沁鑫得以实现她的创作风格（交代场景、介绍信息等），还直接激活了田沁鑫作品的青春感、现代感，并进一步要求了她的演员以更迅捷的节奏、更昂扬的情绪表演（这两点，今年这一版《狂飙》较2001年改变明显），客观上提升了作品观感层面的悦目程度。

而更重要的，是田沁鑫在这三作中共同展现出的情感与立场，可谓一种历经过淬炼、对得起人心的可贵精神。从《北京法源寺》论争家国何路，到《弘一法师》探寻佛心何求，再到《狂飙》歌咏壮志何酬，田沁鑫这两三年为什么要三次将视角投注在晚清民国那样一个波谲云诡的时代？这可能是巧合，但也可能是那个时代盛产欲言又止、美中不足的情愫，澄澈无私、豪气干云的志节。在经历了世事的颠沛与淘洗后，令人感佩的是，田沁鑫的作品还能走回“正能量”的原点，并在作品中不羞不臊、无遮无掩地将其袒露给观众；即便难免还是有几分直白、几分自赏，但在这个嘈杂、躁动、纷乱、迷惘的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里，这三作蕴藉的可贵精神，仍不失濯污扬清的功力。

回看2001年版《狂飙》的视频，演员举手投足间，很是一番文艺青年怀揣梦想的动情之状，而再看今年这一版《狂飙》，俯仰可见的，便已是一片莘莘学子重树信仰的恳切之情。时代变了，我们变了，田沁鑫兴许也变了，但所幸的是，“狂飙”之心未变，它便能在世人更需要“狂飙”的今天，再度彰显出它独一无二的价值。

本文其实至此结尾为最宜，但因为主演金世佳无论台词、肢体、情绪、节奏都表演得太过稚嫩，还不如为他配戏的上戏在校生，我只能于此突兀地补上一句：田沁鑫导演，对于金世佳，训他或换他？6月《狂飙》就要北京演出了，得赶紧想个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