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为什么要当个狗仔呢

狗仔队看了这部日本电影《独家新闻》（《SCOOP！》），大概会嗤之以鼻，这和自我定位有关。

看《独家新闻》之前，想当然地把这部狗仔队题材电影当作了能与现实中的八卦新闻对号入座、轻松愉快的爆米花喜剧。毕竟拍过《食梦者》、《桃花期》的导演大根仁，是日本导演里为数不多的娱乐片好手。

然而我却没有预见到，头40分钟里志得意满的八卦新闻摄影师，却在此后的80分钟转而化身孤高的新闻理想主义者，卷入一起恶性社会事件，以手握相机殉职的悲剧收尾。

狗仔队到底是个什么职业？《独家新闻》里的自由摄影师都城静（福山雅治饰演）眼里，这是他没能实现战地摄影记者的职业理想、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骨子里这是一个企图用照片改变世界的文艺青年，他只靠卖照片拿报酬，心理状态向自由不羁的艺术家靠拢。当狗仔是他在饭碗和自由之间的一个平衡。

他的偶像是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那是新闻系教材上会出现的名字：代表着不畏危险冲在一线，用图像向世人传达战争的残酷。

现实中有不少狗仔也标榜新闻理想。他们的理念是“什么都可以问、什么都可以采、只要是真实的，什么都可以报”，主张最大限度的新闻自由。

两种狗仔队的自我定位，就像社会责任论和自由主义理论的论争。

一方认为，做狗仔不那么光彩，捕获到的所谓独家新闻，毫无疑问可以赢得一时的社会瞩目，为杂志带来高销量，但很难说它们有没有意义。

把相机伪装起来带进酒吧偷拍；故意挑衅，拍下明星暴怒瞬间；引诱拍摄对象拉开窗帘，拍到政界人物出轨现场。拍摄手法花样百出，当然都是摆不上台面的。

另一方则主张，自由即崇高，真相即正义。拍到头条有什么意义？答案可以很简单：销量就是意义，收视率就是意义。独家爆料赢得大众的惊诧、狂热和哪怕片刻的欢呼，也佐证了这个职业的正当性。

这一类人认为，娱乐新闻应当足够自由，揭露是勇敢且正当的，把自己想象成了执剑天涯，刺破艺人伪装面具的英雄。

仅从电影《独家新闻》来看，第一种新闻理想是拧巴的。

影片中段有一场杂志编辑部选题会的戏，一方记者主张应该多安排娱乐版面，艺人绯闻、偶像写真、拉面特辑；另一方记者认为，应该拿下强奸杀人嫌疑犯的正面照片作为独家头条。后者的理由不是恶性事件的关注度能带动杂志销量，而是“对这样的人渣还要保护人权，应该替受害者出口气”的心态占了上风。

编辑部众人细数起自己印象深刻、获过新闻奖的报道，无一例外都是社会新闻，没有一个绯闻报道。

细想来电影《独家新闻》主创们确实费了一番苦心：狗仔题材如果在偷拍得手、杂志大卖处戛然而止，主人公记者们就会是近似一幅小人得利、弹冠相庆的嘴脸——尽管邻国什么题材都能拍，但主流电影的取向仍然相当保守。

电影里杂志《SCOOP！》的原型显然是日本老牌综合周刊《周刊文春》。文春“开炮”的对象从杰尼斯到AKB，从职棒选手到首相夫人，但凡文春出手，报道内容都会得到印证，可信度极高。

现实中的《周刊文春》并不会对娱乐八卦或所谓有社会意义的新闻做高低评判，封面报道基本是娱乐、政治、社会新闻轮流交替登场。而且它们的杂志封面也不用偷拍照片和耸动标题，文艺得一塌糊涂。

2017年5月震动日本新闻界最大的事件是《周刊新潮》指责《周刊文春》剽窃盗用采访素材，抢先发表。《周刊文春》刊出一封主编给读者的信，严正回应：

“对我们来说，独家新闻是极其郑重的词语。意味着决不允许借鉴行为，完全独立报道。《周刊文春》将一如既往地昂首挺胸，持续为读者提供独家报道。”

从这封信可见，一份大众眼中的“八卦杂志”，自我定位其实是“严肃刊物”。它对“严肃”的定义不在于报道题材，而是坚持贯彻独立采访、亲自验证的理念，保证报道高度还原事实。在复制粘贴、重新排列组合几条网络消息就能整合出一篇新稿子的时代，这种职业精神值得尊敬。

可惜电影《独家新闻》对“严肃”的理解完全跑偏。片中摄影师、记者们在采访前就把社会责任扛在肩头，先对事件本身的社会价值评判一番，刑事案件比艺人出轨“严肃”，政治献金比偶像拍拖“严肃”。

于是呈现出福山雅治的角色，始终是大写的尴尬。一般人对福山的荧屏印象还停留在冷面物理学副教授汤川学，可结婚后急于转型，准备彻底抛掉偶像包袱的福山，在“月九”《悦音响起》里演过散漫落魄的吉他手之后，这次又演起吊儿郎当色眯眯的摄影师。

可是在和菜鸟记者行川野火（二阶堂富美饰演）一段意义不明的激情戏之后，他拿出罗伯特·卡帕的作品集述说年轻时的新闻理想，只能说他示范了一段泡妞指南，对于证明这是一个有理想的狗仔，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

不可否认电影中的一些段落拍得很美。福山雅治冲嫌疑人举起相机，被几个警察冲上来扑倒的慢速镜头；和结尾头部中枪，以极为接近卡帕《战士之死》中的姿态后仰倒下的段落，都有些悲剧英雄的意味。

《独家新闻》选择从后半段突然开始感慨人生，为理想主义的男主角唱起悲情的颂歌。它开始诗意抒情：你会变老，会失败，会死，但你仍然可以拼上全力，最后以输掉人生的方式实现理想，成为英雄。

疯子暴走时失手开枪，男主角就这么中弹了，很荒谬，轻飘飘的。

其实这部电影完全可以拍成热血的狗仔队职业片，从职业角度而言，所谓狗仔也有令人尊敬之处。菜鸟记者二阶堂富美的视角把八卦杂志摄影师的职业素养衬托了出来。

做这行要有耐心、有爆发力、有胆识、有技术。为了追逐一条线索，在车里蹲守数小时乃至数天，八九成结果是一张有价值的照片都拍不到。进入事件现场，不能因为力量对比悬殊就轻易退缩，果断出手才能拍到好照片。不幸被拍摄对象发现的时候，得拿出伊森·亨特、詹姆斯·邦德的身手才行。

即便报道内容是低俗的，理念却可以是先进的，只有不为名利所惑地追求真相才是唯一严肃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