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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阁墓志︱一个北魏家庭的流离悲欢

潘敦
2017-06-17 18: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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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历史上,天平元年(534)是个不同寻常的年份。这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孝武帝西奔长安,与权臣高欢分道扬镳。十月十七日,高欢扶植孝静帝即位于洛阳。二主并立之势既成,北魏王朝自此分裂。仅仅十天之后,东魏仓促迁都邺城,孝静帝车驾北行,居民四十万户狼狈就道。在洛阳,追随高欢左右的李裔紧张部署众多宫殿的拆卸。在邺城,以清廉著称的张熠负责收纳源源而至的建材。在风陵,骁勇善战的斛律金率领三万步骑防遏西军。在路上,文藻富赡的裴伯茂挥笔写就《迁都赋》。在徙众迁都的百态众生之中,还有冯昕、元智光夫妇及其亲属,他们的家族经历过蝉冕满室的荣光、子孙殒命的惨祸、流离异国的酸楚以及维系门风的坚持,这一切都与北魏王朝的沉浮兴衰紧密相连。

迁徙者

2016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了由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众位师生合作整理的《墨香阁藏北朝墓志》,该书刊布了冯昕、元智光夫妇合志的收藏单位、清晰拓片和准确录文,为探讨相关问题提供了便利。这件墓志五十四厘米见方,三十一行,满行三十一字,应该是在元智光死后制作,埋藏时间为天保七年(556)十二月二十七日。

天保七年(556)冯昕、元智光夫妇合志

墓志记载冯昕家世:祖父冯熙,太师、假黄钺、昌黎王;父亲冯兴,平北将军、相州刺史。冯熙是冯太后之兄,诞育子女数十人。他的元妃是景穆帝之女博陵长公主,生有二子冯诞与冯修,冯诞字思正,冯修字宝业。嫡子之外,冯熙庶出诸子皆以“某兴”为字,例如冯夙字始兴、冯聿字保兴。据《北史·外戚传》,冯熙有子冯辅兴,死后赠官相州刺史。与此相关的另一处记载,见于《北史·冯子琮传》:冯子琮的祖父冯嗣兴,相州刺史;父亲冯灵绍,尚书郎、太中大夫。二十年前鲁才全先生撰文探讨长乐冯氏与元魏宗室的婚姻关系,他留意到两处记载中冯辅兴和冯嗣兴皆赠官相州刺史,从而推测二者实为一人。现在依据冯昕墓志提供的信息,可以进一步证实鲁先生的推测。首先,冯昕的父亲冯兴位平北将军、相州刺史,与辅兴、嗣兴的赠官相合。其次,冯昕字灵曦,而冯嗣兴有子冯灵绍,两人都以“灵”取字。综合以上分析不难看出,身后获赠相州刺史的“冯辅兴”、“冯嗣兴”、“冯兴”其实是同一个人,冯灵绍、冯灵曦(冯昕)是他的两个儿子。至于冯昕墓志所记“父兴”,或许他名“兴”,或许墓志文字有脱漏。

冯熙嫡子冯修,阴谋毒害兄长冯诞,被黜为平城百姓。庶子冯俊兴,先是仗势欺凌所部里正,被有司论罪除官。后因闺门秽事,趁夜袭杀广陵王元羽。冯熙的另一庶子冯次兴,被宦官抱嶷收养。与诸子类似,冯熙诸女的命运也各不相同。正光五年(524)冯季华墓志记载她们的婚姻状况:大姐是南平王妃,二姐、三姐是孝文帝皇后,四姐、五姐是孝文帝昭仪,六姐是安丰王妃,七姐是任城王妃,志主冯季华是乐安王妃。这里的六姐,正是安丰王元延明的妻子。冯昕的父亲冯兴是安丰王妃的兄弟,冯昕的夫人元智光是元延明第三女,所以安丰王妃于冯昕既是姑母,也是岳母。

安丰王一家的世系,经过董刚先生的考证与梳理,面貌大致清晰。天平年间北迁邺城,陪伴在安丰王妃身边的亲属,子辈的有元子邃和夫人李艳华、元智光和夫婿冯昕、罄阳公主和夫婿郑伯猷,孙辈的有元长孺、元孟瑜和夫婿郑践。其中元长孺之父不详何人,元孟瑜之父元子玄生卒年不可考,元延明诸位子女生母不详。从元智光嫁给冯氏之侄来判断,很可能她是安丰王妃所生。类似的还有郑践与元孟瑜的婚姻,罄阳公主为儿子迎娶了自己的侄女。这是冯太后奠定的长乐冯氏与元魏宗室迭相嫁娶的婚姻格局在安丰王家族内部遗留的影响。

逃亡者

冯昕墓志载志主历官云,“寻除东徐州左军府录事参军,俄而大都督安丰王扬旆徐彭,屯兵沂泗,引为督府主簿”。其中“大都督扬旆徐彭”,指的是孝昌元年(525)徐州刺史元法僧南叛,萧梁军队入据彭城,北魏朝廷派遣安丰王元延明、临淮王元彧、尚书李宪等统兵进讨。在元延明的都督府中,女婿冯昕任职主簿。此时追随在元延明身边的亲属,还有儿子元子邃和另一位女婿郑伯猷。天保六年(555)元子邃墓志云,“从文宣王讨徐州,擒殄贼帥王思远,赐爵开封男”。据《魏书·郑伯猷传》,“安丰王延明之征徐州也,引为行台郎中”。此役还有意外收获,梁朝的豫章王萧综弃军来奔,萧综的司马、精于天文历算的祖暅成为北魏的俘虏,元延明趁机命他作《欹器》、《漏刻铭》。讨平徐州是元延明的光辉业绩,在史传和墓志中皆留下浓墨重彩。太昌元年(532)元延明墓志称赞道,“公智力纷纭,一麾席卷,以兹文德,成此武功”。

元延明在战场上击败的对手萧梁,最终成为他遭逢窘境时的逃亡之地和庇身之所。永安二年(529)五月,元颢、陈庆之攻入洛阳,孝庄帝车驾北巡。根据《梁书·陈庆之传》的记载,元延明在这场变局中选择支持元颢,站在孝庄帝和尔朱荣的对立面。他和临淮王元彧率领百官封府库、备法驾,奉迎元颢入洛阳宫,御前殿,改元大赦。七月,元延明受元颢之命率众镇守河桥,防遏尔朱荣大军南下。都督尔朱兆、贺拔胜从硖石夜济,击破元颢之子元冠受统领的军队,元延明听闻元冠受被擒,遂自逃散。尔朱荣奉孝庄帝成功反政,元颢败走,元延明携妻将子投奔萧梁。出逃江左九个月之后,元延明客死建康,墓志记载他的去世时间是梁中大通二年(530)三月十日。元延明丧还在永安三年,安丰王妃冯氏应该在此时返回洛阳,她客寓南方的时间在一年左右。元延明正式下葬于太昌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孝武帝追赠太保、安丰王如故,谥曰“文宣”。归葬洛阳之际,墓志中尚能准确记录元延明在建康的死亡时间,一定是冯氏这样陪同南奔的家人提供了信息。

对于安丰王家人而言,扬旆徐彭是共同经历的荣耀,南奔江左则是一起吞咽的苦楚,在荣耀与苦楚之间,他们未尝没有蒙受上天的眷顾。建义元年(528)四月十三日尔朱荣以祭天为由,引百官于孝庄帝行宫西北,继而纵兵残害王公卿士,死者千三百余人,这就是北魏历史上著名的河阴之变。从现有记载看,建义元年元延明很可能尚在徐州任上,他本人及幕府中的子、婿幸免河阴之难,是以安丰王家人多存活至东魏、北齐。相较之下,安丰王妃的妹妹冯令华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殒命者

冯令华就是冯季华墓志中的七姐任城王妃,她是任城王元澄的继室,元澄的另一位夫人李氏薨于景明二年(501)。正始二年(505),十九岁的冯令华嫁予元澄,婚后育有一子元彝。在子女婚姻的安排上,冯令华和姐姐安丰王妃的做法相似,她为元彝迎娶了冯氏之女。建义元年元彝墓志的末尾刻写着志主妻子的家世,“妃长乐冯氏”。罹难河阴的北魏宗室甚众,其中就有冯令华之子元彝,“四月十三日奉迎銮跸于河渚,忽逢乱兵暴起,玉石同焚,年廿三而薨逝”。

武定五年(547)冯令华墓志

河阴之变两天后,尔朱荣上表孝庄帝,请求追赠死于河阴者,诏从之。尔朱荣主导的北魏朝廷在当月就开始追赠死难者官爵,以求恩洽存亡、有慰生死。于是人情趋向安定,逃亡在外的官员士人多有回归,恐怖的杀戮渐渐远去,丧家得以从容料理后事,哀荣亡者。孝庄帝下诏褒赠众多遇难者的同时,还特意关照了一位宗室成员的丧事。他下敕给侍中元祉说:“宗室丧亡者众多,抚恤工作不可能面面俱到。元仆射清廉高洁的操守直到遇难之后才愈发彰显,现在赐给他的家人一百匹绢,用以资助丧事。其他死难者不得仿照此例。”

孝庄帝为开特例的这位元仆射,就是元彝的异母兄元顺。元顺卒年四十二,生于太和十一年(487),与冯令华同岁。元顺为官亢毅不挠,尔朱荣素闻他的种种事迹,惜其亮直。河阴事变待发之际,尔朱荣特意嘱咐亲信,“可语元仆射,但在省,不须来”。元顺未达其旨而前往,听闻公卿遇难,便匆忙返城,可惜在归途中为陵户鲜于康奴所害。关于元顺之死,墓志的记载较史传为详:

以建义元年四月十三日奉迎銮跸于河梁,于时五牛之旆在郊,三属之甲未卷,而墟民落编,多因兵机而暴掠。公马首还,届于陵户村,忽逢盗贼,规夺衣马,遂以刃害公。

尔朱荣纵兵残害公卿引起连锁反应,接近事发地点的瀍河之畔、邙山之域首先出现动乱,在墟落之间聚村而居的陵户趁机抄掠作歹。元顺未至河阴而闻事变,本已躲过惨祸,可惜在回马南返之际死于陵户鲜于康奴之手。既然元顺首先逃还,他遇害的陵户村应该距离河阴较远、距离洛阳城较近。孝明帝定陵位于瀍河以东、北魏洛阳郭城西北,元顺驱马北出洛阳,往返河阴都会经过这一地带,而不会远至瀍河以西的孝文帝长陵和宣武帝景陵,所以鲜于康奴应该是定陵的陵户。根据宿白先生的研究,在定陵附近南至拦驾沟、北至西山岭头的区域,分布着北魏“帝族九姓”、“勋旧八姓”、“余部诸姓”和重要降臣的墓地,例如西山岭头的长孙氏墓地、马沟的陆氏墓地、西吕庙的丘氏墓地。一九二七年在马沟以东出土了丘哲、鲜于仲儿夫妇墓志,丘哲出自帝之十姓的丘敦氏,鲜于仲儿出自渔阳丁零。考虑到这片区域墓葬主人的身份,陵户之中有鲜于氏存在也就容易理解了。

河阴之变引起陵户抄掠,还导致人情骇震、谣言四起。有传言尔朱荣即将迁都晋阳,也有人说尔朱荣想要纵兵抄掠洛阳城。京邑士子纷纷逃窜,无人敢出,直卫空虚,官守旷废。四月十五日,孝庄帝升太极殿下诏大赦,赴阙拜恩的竟然只有尚书郎中山伟一人。孝庄帝超授山伟给事黄门侍郎,派遣他巡喻京邑。四月十三日山伟正好守直省中,幸免于难,他在尚书省的同僚袁昇(仪曹郎)、李延孝(屯田郎)、李奂(外兵郎)、王延业(三公郎)则横遭惨祸,一朝殄尽。故旧毙于逆刃之下,山伟以祸余之身巡抚洛京,不能不有所感触,最终冲垮他情绪堤坝的,正是左仆射元顺的死状。

家徒四壁,无物敛尸,止有书数千卷而已,门下通事令史王才达裂裳覆之。

元顺墓志的内容与这段记载相映照,志文言元顺“处贵毋贪,崇俭上朴,身甘枯槁,妻子衣食不充,尝无担石之储,唯有书数千卷”,铭词曰“遽贵能贫,俭身约口,布被脱粟,敛衿见襟”。尔朱荣以祭天为由招引百官,元顺朝服而往,鲜于康奴被他的坐骑和华服吸引,遂以刃害之,规夺衣马。元顺死后衣衫不整,无物敛尸,门下通事令史王才达撕裂自己身上的衣服,草草覆盖元顺的遗体。山伟吊元顺之丧,见状可哀而悲从中来,嚎啕大哭以至声音嘶破。当他返回皇宫报告巡视所见,孝庄帝察觉到他嗓音异样,怪而问曰:“黄门何为声散。”山伟告以元顺死状,孝庄帝闻而震悼,下敕破例厚赠。元顺为官的气节、操守为时人共见,山伟之所以格外哀恸,不仅缘于二人同在尚书省任职,还因为元顺于他有提携之恩。据《魏书·山伟传》,山伟得兼尚书二千石郎,有赖元顺、元延明举荐,元顺以尚书仆射领选之后,又表荐山伟为谏议大夫。

元顺之死引起皇帝和朝臣的重视,谋害元顺的凶手鲜于康奴听闻消息,畏罪潜逃。元顺的长子元朗,时年十七。他为父报仇心切,枕戈潜伏积年,终于手刃鲜于康奴,以其首祭于元顺之墓。做完这一切,元朗主动诣阙请罪。朝廷深知其中曲折,不仅没有治罪,还对他为父报仇的行为表示嘉许。元朗在天平年间去世,史书只是简单记载他“为奴所害”,他的死也许是这场仇杀的延续。

回忆者

根据冯令华墓志的记载,冯令华治家有道、教子有方,在她的影响下,任城王一家内政有序、荣显当朝。志文云冯令华“抚养异宫,恩同己子”,在她抚养、教育的众多子嗣中,很可能就有元澄和李氏的孩子。冯令华所生之子,史籍中明确记载的只有元彝,“彝字子伦,继室冯氏所生”。元彝的兄弟元顺、元淑、元悲、元纪,并不载生母。元彝有子元度世,武定年间官至金紫光禄大夫,冯令华北迁邺城,大概有元度世随侍左右。元度世的叔叔、由冯令华抚养长大的元纪,追随孝武帝出奔长安。元度世的从兄弟、元顺之子元朗,天平中为奴所害。曾经“诸子并縻好爵、文物声明独盛”的任城王家,在北魏末年的政治动荡中分崩离析。迁邺之际,冯令华年近五十,相比六年前家门横罹惨祸时的震惊与哀恸,此刻面对孝武帝和高欢分道扬镳带来的影响,她感受更多的是逆来顺受者的无奈与坦然。

安丰王妃一生遭遇的最大磨难,是晚年在洛阳、建康、邺城三个都城之间逃亡流徙,在此过程中她失去了共同生活超过十六年的夫君元延明。迁居邺城,亲属尚众,但是冯氏主动远离了家庭事务,潜心于佛法之中,墓志记载她“信向大乘,遨遊众善,翘到不已,依止无倦”。冯令华一生最痛苦的记忆无疑是河阴之变,在这场惨祸中,任城王家痛失长子元顺、世子元彝。与姐姐安丰王妃不同,在邺城生活期间,冯令华依旧在家庭事务中保持积极姿态。墓志记载她处处以姑母冯太后为榜样,“动中典礼,言必称于先姑,修德苦身,以为子孙之法”。如果着眼于“时代背景”或“发展线索”,在经历了六镇之乱、河阴事变、东西魏分立一系列“大历史”之后,居然尚有冯熙的两个女儿在邺城之中礼佛、治家,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长乐冯氏早在太和末期就已经消褪在历史大幕之上。如果着眼于个体生命的延续与经营,一切又在情理之中,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

武定六年(548)安丰王妃冯氏墓志

对冯氏姐妹而言,太和末年父兄丧亡、二姊频废当然是一次重大打击,只是那时她们年尚幼稚、待字闺中,对朝堂之上、深宫之中的诡计密谋和挣扎倾轧未必有深刻的体会。事实上,沐浴着太和遗风,她们在洛阳城中享受了一段黄金岁月。两姐妹的夫君过从甚密,安丰王元延明与任城王元澄、中山王元熙、东平王元略竹林为志,艺尚相欢。元魏宗室经过多年熏陶培养,于此时彬彬文质,蔚为可观,所谓“文物声明,此焉独盛,忠臣孝子,顿出斯门”。

邺城时代,长乐冯氏偶有联姻帝室者。冯修的曾孙女冯娑罗,嫁予高欢第四子高淹。同太和时期赫赫后闺、煌煌戚里的局面相比,冯娑罗与高淹的婚姻只能算是冯氏家族往昔荣耀的余音和回响。劫波渡尽,冯氏姐妹或归心佛法寻求寄托,或修德苦身以垂家范,她们同在邺城生活十多年,想必往来频繁。姊妹之情的砥砺与支撑,自然是渐渐远去而需要及时回忆的家族荣光,如冯令华墓志所载,“言必称于先姑”。冯令华卒于武定四年(546),两年之后,她的姐姐安丰王妃“窆于风义里地”。冯氏姐妹在武定年间相继凋零,其时魏齐禅代已经箭在弦上。综观她们的生命历程,无论是安丰王妃将女儿嫁予冯氏之侄,还是冯令华为儿子迎娶冯氏之妇,无论是安丰王妃心归大乘,还是冯令华屡屡提及先姑,冯太后的巨大影响无处不在。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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