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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新丝绸之路上的使者:杭州文玩市场里的中亚商人

澎湃新闻记者 熊丰
2017-05-27 10:0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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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20日,这一天在很多年轻人的眼中已然是一个新的情人节。然而,在浙江杭州吴山广场的古玩城里,即便人流涌动,人声鼎沸,你也很难感觉到“5·20”的甜蜜和爱意。在这里,为期三天的第六届杭州市文玩交流会正在举行。混迹在这个圈子里,你需要的是经验和理性,而非情感和浪漫。记者的几个朋友在这里租了一个柜台,闲来无事的我跟随其间,本打算看个热闹,不想却开启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异域面庞

古玩市场的开门时间比周边商铺都要早。早上八点,吴山广场古玩城的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背着包的一般都是买家,拖着行李箱的一般是卖家。在很多情况下,卖家和买家可以是同一批人,“不少卖家,尤其是有柜台或者是有店面的卖家,都会去摆地摊的卖家那里拿货,回来摆在自己柜台里卖,地摊上几百块的东西,摆在店里卖,能卖好几千”“你千万别被‘文玩交流会’这种名字迷惑了,说白了就是给各路文物贩子古董商们提供一个互相买卖的平台”。排队入场的间隙,朋友就已经开始做起了“去魅”的工作。

古玩市场有整整三层楼,负一楼全部开放给了摆摊的小贩,一楼和二楼则是出租的柜台,当然还有市场里常驻的店面。一个柜台每天的租金是五百块,而基本每一寸可被利用的空间都被开辟成了临时的柜台,记者根据柜台号粗略地盘点了一下,大约有五百个柜台。“杭州的文玩交流会是长三角地区规模最大的,一年一度,基本江浙沪一带搞文物的,都会来。”朋友边说边收拾自己的柜台。

早上九点的古玩城,已经非常热闹了(本文图片如无特别说明,均由记者熊丰本人拍摄)

朋友这次带来的文物,大多都是他和几个同行一起,几个月前从西藏搞来的,有各式的古玉,藏传佛教的法器、经书,石刻的佛像及高古瓷器等等。

“你这些东西,都是老的么?”老实说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有些忐忑,虽然他是我的朋友,但这种问题就像进到一家饭店然后问老板菜好不好吃一样,你指望人家怎么回答你呢。

“怎么可能,当然有假的”,我万万没想到朋友如此坦诚,“等会儿我跟你说哪几样是假的,我不说你压根看不出来,不过除了这几个其他都是老的。我跟你打包票,不要说是这种交流会,就是全中国的古玩店,也不可能全卖真东西,这在业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都是真货假货搭在一起卖,碰到不少黑心的,店里一件真东西都没有”。

话音未落,紧贴着我们的隔壁柜台,坐下了两个中亚模样的人。他们打开了一个巨大的红色拉杆箱,满箱的蜜蜡、玛瑙和金币,在灯光的照耀下,汇成珠光宝气,扑面而来。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遇这般的视觉冲击,仿佛《魔戒》里咕噜初遇魔戒,全然不可自拔,只恨不能上手把玩,然后喊上一声“precious”。

隔壁柜台里的商品

除了最上层的蜜蜡、玛瑙和金币以外,两位中亚商人还从箱子里掏出了各类珠串、首饰、珊瑚、银币、印章等等,整整铺满了两个柜台。

“老外也来中国卖文物了么?”我问朋友。

“对,就最近几年开始的,基本都是中亚一带的,这两年尤其多,主要是三个国家:伊朗、阿富汗还有巴基斯坦。”

这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看着隔壁的两位中亚商人忙不迭地整理和分类他们带来的宝贝,我心里生出了哲学层面的好奇: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下一站又要到哪里去?

此时已是九点左右,各个柜台都已开张。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攒动。

“我要去其他柜台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你留下来帮我看着吧,有人问价的话你打电话给我我就回来。”

我点了点头,朋友翻出柜台,消失在人海。

我在柜台前呆坐了一个小时,来往的买家对朋友的收藏似乎都兴趣不大,少有问津,倒是隔壁的柜台,一直不乏询价者。卖的最好的是蜜蜡一类的珠串和首饰,其次是金币银币。起初我以为,文物买卖的双方得戴着手套,卖方毕恭毕敬的奉上,买方像接名片一样双手接过,然后捧在手心里仔细打量。不想真实的情况是:买方隔着玻璃敲敲柜台,指出自己要看的文物,卖家抓起来递给买家,买家一般都自带小手电(或者是手机的闪光灯),对着器物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照上好几圈。沟通的语言以中文为主,两位老外的中文说不上太好,但是在文物名称、真伪、价格这些关键名词上绝不含糊,几个小时下来,以下几个词在我耳边循环播放,“老的”“蜜蜡的”“玛瑙的”“24K的”“不能再便宜了”。

专业买家一般都自带小手电

新丝绸之路上的使者

逼近中午,隔壁柜台的生意开始萧条了一阵,身型高大一些的老外也不知去向,留下较瘦弱的一位坐着看柜台。百无聊赖之下,我俩攀谈了起来。

老外果然是中亚人,名叫Zahir,来自巴基斯坦的Quetta地区,另外一位高大一些的反倒是他的弟弟。他说上世纪90年代末的时候,开始有巴基斯坦人倒卖本国文物给中国的文物贩子,他父亲的一个朋友最早深谙此道,往返于中巴之间,他的父亲则帮忙在地方上收文物,收到之后卖给朋友,朋友再卖到中国,父亲的朋友做这一行发了财。父亲眼见此事利润不薄,就将这生意经传给了儿子,但兄弟两第一次来中国,那也是2015年的事情了。

深色衬衫的是Zahir,前方浅色衬衫的是他的弟弟

“麻烦你,能不能把这块玉拿出来给我看下?”

终于有卖家对朋友的藏品感兴趣,我赶忙把朋友叫了回来。回过身来发现Zahir的柜台前也是人流涌动,无暇他顾。于是我想着正好跟朋友做个轮换,四处逛逛,体验一下文玩会的热闹。

“我要是打算买点什么的话,买什么比较好?”我问朋友。

“钱币,钱币存世的量多,玩得人也多,价格是最透明。但你别买金的,金的大多是现代仿的,你看不出来,纯度也不好说。你要买就买银币,银币大多是老的,还价的话你就对半还,一般差不了太多。”

我背着相机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好几次试图给柜台里的文物拍照,都被柜台的主人喝止了,这一点也不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惊讶的是,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见那些长得像中亚人的异域面孔。我一家家走过去,看了看他们柜台里的商品,几乎出奇得相似:蜜蜡、玛瑙、珊瑚制成的首饰和珠串,中亚古钱币、印章以及琉璃、玻璃器或是其他的杂件。

中亚商人的柜台里最常见的一些文物

再仔细研究之下,我发现他们的柜台摆放非常的有策略:与中国人散兵游勇各自为战不同,这些中亚人的柜台几乎一律摆放在过道口或是道路最中间的位置,而这样的位置肯定是花高价才能预定的;其次,中亚人绝不摆地摊,他们的柜台散落分布在一二楼的各个位置而不集中,保证在每条路线上都能有他们的柜台。我发现看得越多,好奇心也像洪荒之力一般愈发地不可压抑:我得想办法跟他们搭上话。

中亚商人的柜台选址非常讲究,几乎都在电梯口、转角处之类的“交通要道”,而且互为应和

我在古玩城里又来回走了好几圈,终于选中了一个面相和善的中亚大叔,在他的柜台前停下脚步,扫了一眼柜台,指了指装满金币银币的盒子,“This one, please”。我学着那些买家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打开手机闪光灯,看完正面看背面,一枚枚的挑选着。

最终我挑中了其中一块大叔坚称是萨珊波斯王朝时期的银币,开价700元,最后400元成交。我有点不确定地问大叔能否手机转账,大叔点点头掏出手机打开了微信,我顺势把大叔的微信也一起加了。“地区”一栏,写的是“巴基斯坦”。

“您是巴基斯坦人?”(以下对话均用英语)

“是的。”

“巴基斯坦和中国,我们是好兄弟啊!”我赶紧搭腔。

“是的,是的。能给我拍张照片,到时候发给我吗?”大叔指了指我的相机。

“当然。”我知道机会来了。

大叔名叫Naseeb,让我吃惊的是,他居然也来自Quetta附近。这让我对Quetta这个地方产生了好奇。经查,Quetta是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之处,殖民时代是英军在南亚次大陆最大的军事基地。因为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与历史,Quetta的人口结构原本就非常复杂,2001年美国打击塔利班之后,大量的阿富汗难民涌入Quetta,而历史上的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区从来都是各大帝国的必争之地,文化遗产极其丰厚。阿富汗本国政局动荡,而Quetta临近阿富汗,又有大量的阿富汗难民,这或许是当地文物倒卖事业兴盛的原因所在。

Quetta(奎达)的地理位置(黑色圆圈部分)

我原以为他和Zahir沾亲带故,不想大叔却说两人是在中国才认识,“这个古玩城里的巴基斯坦人互相都认识,我们都是朋友”。

在和Naseeb大叔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原来巴基斯坦的文物商人们不仅仅是在展会的平台上卖货,微信朋友圈是他们更为重要的买卖平台。我翻看了一下大叔的朋友圈,发现他每到一处,就会更新朋友圈,告知好友自己已经到达。当地对他的古董感兴趣的人,就会来到他所下榻的酒店进行交易,这也是他们独特的一种交易方式。

在我和大叔拍照攀谈的间隙,隔壁两个柜台的巴基斯坦人,也凑了过来要求拍照,并希望我到时候能把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他们,其中的一位,地点写的是“北京朝阳”。

一一拍照之后,气氛明显融洽许多,我开始和他们攀谈起来。得知他们几乎都是在2015年左右才来到中国,“2015年以前你们对我们的东西没什么兴趣,那时候我们主要去泰国、迪拜这些地方。2015年以后,突然有很多中国人对我们的文物感兴趣了”。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我想到,这应该与2015年“一带一路”战略的提出有关,与基建投资、战略合作相伴而来的,是国人和新兴中产对中亚地区关注的升温。记者的朋友也曾告诉记者,这两年来中亚文物的价格持续走高,而早几年这些东西除了极少数行家或是研究者之外,几乎都是无人问津的。

知道了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之后,下一个问题,就是他们要到哪里去了。

“你们在中国,一般都去哪些地方呢?”我问。

“从Quetta出发,一般先到伊斯兰堡,到中国的第一站一般是喀什,然后去乌鲁木齐,下一站是西宁、兰州、银川,然后是西安、北京,再之后就是杭州,长沙。”Naseeb大叔说。

“有时候我们还会去成都、上海和广州,这几个地方去的相对少一些,如果去广州的话,一般就从广州出境,顺道去泰国迪拜什么的。”那位微信地点显示“北京朝阳”的小哥补充说,他叫Faizullah,微信签名是“爱你是我的常态”。

Naseeb大叔(左)和Faizullah

“你的微信地址是北京朝阳,你平常住在北京么?”我顺势追问。

“没错,我现在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北京,我觉得中国好极了,但是签证只能签两个月,所以我两个月要回巴基斯坦一趟,正好回去进货。”

“所以你们平常都常住中国啦?”

“不不,他年轻,不用考虑太多,我还有老婆孩子,我只在展会的这几天来,一结束我就回巴基斯坦,中国的生活成本太高了”,Naseeb大叔说,“而且今年的生意不大好做,买古董的人比去年和前年都少了很多。我决定以后从中国进货卖到巴基斯坦去,你们的衣服又便宜又好,还有电子产品,华为手机什么的,卖回巴基斯坦应该能赚不少钱”。

听到这里的我简直欣喜难平:历史上的“丝绸之路”,回归其本原,不正是一条商道吗?开辟它的人,不就是千千万万个行走、穿梭其间的充满探险精神的商人吗?它的基本贸易模式:向中国输入香料、动物、植物,从中国输出丝绸、瓷器、茶叶、铁器,不也是双向的么?作为一名历史栏目的记者,隐约看见了“新丝绸之路”的曙光,还有比这更有历史感的事件吗?

中亚文物商人的经商路线图,实线为必经之路,虚线为选择性的去处,俨然构成了一条新的“丝绸之路”。(制图:叶山)

冷静下来的我,决定问出我一直以来最想问的那个问题,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迂回一下。

“你们这柜子里,都是真货吗?”

“当然了”,Naseeb大叔稍微顿了一下,“基本上都是老的”。

“那你们是怎么把他们运出来的呢?这些都是文物啊,你们的海关不检查吗?我们国家的文物管理,可是很严格的。”我非常努力地,装作这是顺水推舟的一问。

“我们开个小货车,就都运出来了。”

我不知道Naseeb大叔是否识破了我的意图,还是巴基斯坦的海关对文物出境的管理非常疏忽,以至于他觉得这压根就不是一个问题。总之他就是给了我这么一个非常类似外交辞令而又让我无法继续发问的答案。

“那,你们都是怎么搞到这些文物的呢?”

“挖呗。或者从其他人手里收呗。”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巴基斯坦老兄终于开口了,但他这一开口,就差点让我彻底无话可说。好在Naseeb大叔接着说话了:“在我们巴基斯坦,土地是私有的,如果这个地是你的,我在你这里挖出了文物,那我们一人一半,就是这样。”

即使到现在,我也没能查到材料证明Naseeb大叔关于土地私有、文物两分的话是否属实,但是我自觉好奇心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于是告别三位巴基斯坦弟兄,回到朋友的柜台。

劣币驱逐良币的文玩市场

回到朋友的柜台,依旧是门可罗雀。隔壁Zahir的柜台前,一个中国买家,拿着一串串的蜜蜡和珊瑚,反复地打量。

“这些都是老的?”中国买家问。

“都是老的。”

“我要买假的,你拿假的给我吧,我买。”

“我这些蜜蜡、珊瑚,都是老的!”

“我就要假的,不要老的!”

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情况啊”,我问朋友。

“嘿,这哥们肯定自己是文物贩子,然后想在这里低价买假的,然后拿回自己店里,当老的卖出去。”

“这都可以?”

“怎么不可以,这个圈子里很多都是这么玩的,比如一件老的蜜蜡串珠我卖你五千吧。如果我是收真货,成本怎么也要两三千,假货几百块就行了。到古玩店里包装一下,打个灯一照,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而且,为了显示我是真货,假货绝不会便宜,一样卖你五千。”

“这个是暂时的吧,大概这几年大家都有钱了,热钱跑进来太多了,古玩行业野蛮生长,把这个圈子搞乱了?之后应该会慢慢变好吧?”

“我看未必,古董这个东西,肯定是越来越少的。随便举个例子,早些年你来文物交流会,还能看见卖字画的,今天你逛了一大圈,看到一幅字画了么?没有吧,字画就是因为太稀少了,基本上好一点的,不是在大收藏家手里,就是在博物馆里,字画这个种类,现在已经退出古玩收藏圈了,一般人根本收不到字画了。这个圈子里,真正好的老古董,就是那么多,又都在老藏家手里,我们这些新人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你真东西看得少,自然也鉴别不出来假的。真货越来越少,假货越来越多,最后就是市场越来越乱,打个比方,就像《三国演义》里那种局面,到后来关羽张飞吕布这些大宝贝你肯定是见不到了,能逮着廖化当先锋你就走运了。我自己的一个办法是多接触做假货的人,咱看不到老的,多看点假的行吧,知道假货长什么样,怎么仿造,看到跟自己看过的假的不一样,大概能推测出是不是老的了。跟原来溥仪他们反着来,想想挺惨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两年中亚地区文物会受关注的原因,汉地文物,哪里还轮得到你,相对来说,中亚地区之前关注的人少,假货相对也少,买起来放心一点。”

Zahir在整理自己柜台里的古董

我两又呆坐了一阵,眼见生意惨淡,朋友决定早早收摊,我们把文物重新打包好放回行李箱。正要走出古玩城的时候,经过了另一个中亚人的柜台,一对情侣正在摆弄着柜台上一盒子的金币。我正要走远,被朋友一把抓住,对我说:“看完戏再走。”

我两趴在隔壁的柜台上,假装在打量着里面的文物,中亚小哥用中文说:“这真的是降霜王朝时候的钱,2000年前的!六千一枚,不能更少了。”两千年前的金币闪烁着锃亮的光芒,女生的双眸里闪现着渴望,男生显然体察到了女朋友的心情,问中亚商人:“两枚一万吧,卖不卖?”中亚商人面露难色,思忖之后点了点头,男生掏出了手机,两人互扫微信。

朋友一把拉起我就走:“起码学点历史啊,什么时候有降霜王朝了?下回我再也不带这么多真东西来卖了!”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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