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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城》专稿|汉语圈外唯一以鲁迅命名的图书馆在布拉格

长安
2017-05-28 10:31
来源:《书城》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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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在日本也算“国民作家”,我的学生大都像知道夏目漱石一样知道鲁迅,也像不太懂得漱石一样不太懂得鲁迅。这两个瘦小的巨人在东亚的现代都活得太过用力,一个伤了胃一个伤了肺,只活到四十九岁和五十五岁。漱石的精神疾患日本学界并不讳言;鲁迅抉心自食,深味“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两地书》)。

现代文学所幸有鲁迅可教。有些作家不堪卒读,有的聊可一读,鲁迅则让人一读再读。在后现代的喧嚣中读鲁迅好比咀嚼苦涩橄榄,橄榄不甘不肥,不易食伤。教者屡教不厌,学者温故知新,教学相长。讲鲁迅也会讲到漱石、讲到“伍舍”——鲁迅等五人入住的夏目漱石的旧居,讲到那时的鲁迅尚不必挈妇将雏,亦无须破帽遮颜,更无盛名之累,经常是悠悠然吸着烟读着《朝日新闻》开始一天的劳作。

汉语圈外最认同鲁迅的大概是日本,可是唯一以鲁迅命名的图书馆却在布拉格。

捷克国家图书馆公共阅览室

布拉格的图书馆总让人流连忘返。捷克最大的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就在克莱门特学院巴洛克风格的历史建筑群里,厚重华美。其公共阅览室有巨幅彩绘和高阔穹顶,气息古远,久坐不厌。国家图书馆附近的布拉格市立图书馆匠心独运,在大厅筑起了一座由八千多册图书堆砌出的书塔。斯特拉霍夫修道院图书馆总被归入世界最美图书馆之列,其哲学大殿和神学大殿美轮美奂,游人必至。东方研究院内小小的鲁迅图书馆则偏处一隅,静待各方学人。

布拉格鲁迅图书馆书库

鲁迅图书馆落成于一九五二年,由汉学家普实克(Jaroslav Průšek,1906-1980)创建,是当时中欧最大的中文图书馆,六十年代初已是欧洲第六大中文图书馆。馆内现有藏书六万余册,其中约五万册是普实克一九五〇年十二月至翌年二月率团访问新中国的收获。

普实克雅好交游,与鲁迅却缘悭一面。不过能在鲁迅去世前数月与其取得联系,又得到鲁迅为《呐喊》捷克译本写的序言,也算无憾。鲁迅序中说得实在:“没有认识过一个捷克人,看见过一本捷克书,近几年到了上海,才在店铺里目睹了捷克的玻璃器。”作品译成捷文,鲁迅觉得“实在比译成通行很广的别国语言更高兴”,“因为我们都走过艰难的道路,现在还在走,一面寻求着光明”(《且介亭杂文末编·捷克译本》)。现代作家中普实克首推鲁迅,认为鲁迅与杜甫、芥川龙之介相通、相近,用鲁迅命名图书馆当是对鲁迅最好的纪念。

当学生时从早到晚泡图书馆,稀松平常,不觉奢侈。在布拉格,有时也会奢侈一下,比如,泡泡鲁迅图书馆。线装书是图书馆的主角,珍本善本影印本卷帙浩繁,字大纸厚的世界温润圆满。褪色蓝布函里的《二十四史》《四库全书》《古今图书集成》在顶天立地的书架中沉睡,古代方志、明清话本、近现代小说、社会主义新文艺和平共处。一九三八年版的纪念本《鲁迅全集》触摸起来远胜我书架上的二〇〇五年版,一九五二年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纸页黄黄脆脆,让人神思恍惚。

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1940年捷文原版

普实克写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游学中国经历的随笔集《中国——我的姐妹》初版于一九四〇年,英译本和中译本则分别出版于二〇〇二年和二〇〇五年。中译本略嫌粗糙,学者陈福康挺身纠错,当仁不让,译者亦大义凛然,舌剑唇枪,小小笔墨官司热闹多多。而半个多世纪前普实克与夏志清之间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论争才是殿堂级的笔战。学者陈国球为这段公案盖棺论定,判夏志清为赢家。

置身鲁迅图书馆,常会想到“败者”普实克。普实克出生于布拉格,在查理大学最初念的是古希腊罗马史,后赴瑞典和德国研习汉学,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七年在中国和日本进修。进修那几年于捷克于中国都是多事之秋,捷克有强邻虎视眈眈,中国东北已成“满洲国”,关里战云渐密。然而风虽满楼,毕竟山雨未来,如今看来那段时光也算乌云密布的黄金时代。普实克躬逢其时,结识了郑振铎、沈从文、冰心、齐白石、盐谷温等文化人,又以其中国游记进入捷克公众视野。普实克在马克斯·韦伯等学者影响下原本打算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游学体验让他情钟文艺。

普实克(左一)与冰心(右二)等人合影,《中国——我的姐妹》插页

普实克当年的东亚之行为日后的汉学事业奠定了基础。不出门的秀才虽然也知天下事,总难免纸上谈兵。日谚有云“让可爱的孩子去旅行”,我亦常劝学生走出日本看世界,不少学生会诚恳地回说没钱,当老师的就鼓吹借钱也要去。读书、行路同样重要,留学好游学亦好,如周作人般游堕也会别有收获。

普实克于英语汉语之外,还懂日语、德语、法语、瑞典语、希腊语、俄语、罗马尼亚语,一九三八年编写过捷克第一本汉语口语教材。他研读汉家经典、话本小说,也品评现代文学包括解放区文学。一本《中国历史与文学》让他在汉学界举足轻重,《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主观主义和个人主义》等论著又让他成为西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先驱。普实克带着古典的、历史的以及布拉格结构主义的学养吟味中国文学,从现代文学中发现古代文脉,从“史诗”中体察“抒情”,而“抒情”传统如今已为王德威等华人学者发扬光大,似成显学。

普实克《中国——我的姐妹》英译本

普实克与夏志清皆学养深厚,个性张扬,择善固执,二人冷战正酣时的争执撇开意识形态的对峙仍然可堪玩味。夏志清滞美,像不少拥抱新大陆的学人一样心仪英美文学,弄中国文学乃为稻粱谋,操作起来有时大约自觉如牛刀小试,旁人看来也有些像张爱玲所谓的“洋人看京戏”;普实克从古老欧陆出发拥抱华夏“姐妹”,从鲁迅身上看到诗骚抒情传统,又读出这一传统与波西米亚气质的契合。

倡导“拿来主义”的鲁迅躬行译事,业绩非凡,其创作亦深得滋养。鲁迅曾劝林语堂多译英文以飨国人,林语堂则更愿以“吾国吾民”为武器攻城略地,蜚声异域。普实克主张先翻译后研究,译有《论语》《浮生六记》《老残游记》《呐喊》《子夜》等古今经典,又与诗人马瑟休(Bohumil Mathesius,1888-1952)合译汉诗,汉学家与美文家珠联璧合,回馈母邦,让李杜诗篇由小众走向大众。

普实克自言从小就是书痴书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捷友好,普实克率团在大江南北选书购书,春风得意;回国后任东方研究院院长,踌躇满志。至六十年代,麾下汉学才俊蓬勃成长,鲁迅图书馆名闻遐迩,布拉格几成连结欧亚的汉学重镇。

本文摘自《鲁迅图书馆与越南村》一文,原载于2017年五月号《书城》,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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