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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何冰:我就干好演戏这一件事儿

澎湃新闻记者 杨偲婷
2017-06-01 07:41
来源:澎湃新闻
有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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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何冰专访。采访 杨偲婷 摄像 韦毅 视频编辑 薛松(03:42)
最近电视剧《白鹿原》在安徽卫视热播,虽然作为严肃文学题材收视率不敌都市题材《欢乐颂2》,但口碑大好,张嘉译饰演的板正刚直的白嘉轩,与何冰饰演的狡黠市井的鹿子霖,形成了奇妙的互文关系。

相比白嘉轩,鹿子霖这个“小人”更让人注目。因为很难有人正直如白嘉轩,却有太多人吝啬、自私、自大、怯懦如鹿子霖。这个角色,被北京人艺的演员何冰,诠释得入木三分。

而看到何冰,你会觉得,有的好演员之所以“好”,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的“丧气”。

在电视剧《白鹿原》的宣传期里,何冰和张嘉译,总是搭伴出现,形成一种与剧中角色形象不同的互文关系。

张嘉译在戏外是快活善谈的西北大哥,面对记者,或是在社交场合总是游刃有余;夸起一同合作的演员,谁也不落下;主持人插科打诨,他积极回应,活络气氛,笑声爽朗。

而何冰,面对记者也会滔滔不绝,然而言谈绝少圆滑和修饰,有时候直白到让记者扶额;在发布会上他通常不言不语,一切听从安排,看起来兴趣缺缺。

比起正能量的张嘉译,何冰身上有着一种奇怪的忧郁。

《白鹿原》剧照,何冰饰演鹿子霖

何冰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童年生活并不富足,也不美好。他常常与周围同龄人格格不入,在学校会受人欺负,家人似乎也并不是能够理解他的知音。回想起儿时,何冰曾对媒体表示:“没有什么快乐的时候,尤其像我这种多愁善感的人,那个忧愁是莫名的,反正就是不来哉,这日子过得不美好,不美好。”

1987年,何冰做了件让家里人跌破眼镜的事儿,未参加过任何专业训练的他报考中央戏剧学院的表演系,志愿表上只报了这一所学校的一个志愿。何冰考上了。

不得不说,表演是需要天赋的。敏感、忧愁、不起眼的人,有时候内心隐藏着巨大的热情。他们喜欢白日做梦,喜欢一个人发呆,喜欢通过内在反思来迂回地达成与这个世界的交流。而这种向内的敏锐触角,也许构成了一个人在表演上天生的渴望:比起现实世界,舞台更让他们感到安全,更让他们能肆意张扬和表达。

然而这样的人,他们也容易自苦。年轻时他们对一切心存怀疑愤懑,拧着劲儿要和这个世界干仗;年纪大了他们对身边一切吹毛求疵,拧着劲地要和自己干仗,求全责备。何冰似乎就是这样。

据他身边的朋友们说,何冰是个“痛苦的艺术家”。看到写得不好的剧本,他会当着对方的面直言“这样的本子演出来要被观众扔鸡蛋”;随着荣誉而来的那些敷衍的吹捧和场面话,会让他感到怀疑甚至尴尬;一些旁人看来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小迎合”、“随大流”,在他看来却是不能退让的原则底线。

《白鹿原》剧照

因此,在台上和台下的何冰,有着截然不同的状态。台上,他塑造了许多狡黠市井的小人物,贫嘴、爱吹牛、爱占点便宜、市井气十足,表演热情洋溢,爆发力强,善于塑造人物和演绎激情,比如《甲方乙方》里的梁子,比如《白鹿原》里的鹿子霖;台下,他是个学究型的人,记者个人觉得这更像他塑造的《大宋提刑官》里的宋慈,似乎总在较着劲地探寻着某种真理。

探寻的是什么呢?没有答案。但何冰在采访中说起表演时的一句话,颇有些份量。

“重点不是‘我能干这么多事儿’,重点是‘我就干好这一件事儿’。”

【对话】

演员体验生活就像茶叶,泡水里看不出,喝一口才知味道

澎湃新闻:第一次看《白鹿原》小说是什么时候?

何冰:没记错的话,上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了,毕了业没工作,那会儿年轻啊,壮志未酬啊,每天就靠听流行音乐,看小说打发时间。那个时候,读到了《白鹿原》,那会儿是新书。当时读到的第一感觉是,读不懂。因为当时还看别的小说嘛,我回忆我当时的阅读过程,读到白鹿原的第二代,白嘉轩、鹿子霖的孩子们的时候,我的阅读快感不是那么强烈了,可能还是和当时的耐心不足有关系。读到几段印象最深的,其实是几段爱情故事。坦率地说,甚至有点喜欢看一些黄色描写。那个时候年轻,真的不懂。

何冰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澎湃新闻:《白鹿原》拍摄前,演员集体体验生活,这在现在影视作品拍摄中,是少见的创作方式了。

何冰:这是一个传统的艺术创作方法,北京人艺是这样,当年的老电影也是这样。坦率地说,我认为这个体验生活,好处在于事后,而不在当时。当时农活没有那么简单就能学会,要做一个好把式,不是二十来天能学会的。好处不是在当时体现出来的,是体现在后面在荧幕上的那个味道。比如我后来看剪出来的样片时,我跟导演说,应该不会补拍镜头吧,这个状态是真回不去了,这你把我再晒黑我也回不去了。

所以这实际上是把人搁在那个氛围里泡一下,像茶叶一样,泡水里看不出什么,等上茶了喝那么一口,你才知道茶的味道。

《白鹿原》剧照

现在的电视剧很多都是商业领衔,时间就是金钱嘛,何必拿出宝贵的时间干这个呢?但从工作态度上来说,这是个摩拳擦掌,是一个跃跃欲试吧,是摆出一个姿态:我们要好好干。我们这么做,至少让大家在心态上有一个准备。

张嘉译有他的坚持,合适的演员演合适的角色

澎湃新闻:和张嘉译合作的感受如何?

何冰:首先,说起来,我们算一茬演员了,他是电影学院87级的,我是戏剧学院87级的。在这次合作前,我们只是认识,不是很熟。合作过程异常愉快,但我无论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我们的合作时的状态,外人也很难体会。我这么说吧,我们现在在同一个公司,生活中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如果当时合作不愉快,现在是不会有这样的状态的。

澎湃新闻:张嘉译承担了演员外的很多身份,比如负责提振士气,为大家打气。

何冰:绝不仅仅是这样。生活上,对我们每个人都照顾得无微不至,点点滴滴都为大家着想。我们开拍一个月左右,我都不好意思了,诚心诚意跟嘉译说,你不用再招呼我们啦,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是陕西人,又拍你们家乡的名著,但你不欠我们的,不用这样招呼我们。

然后这么大的剧组,几百号人,演员都有接近一百人,历时八个月的拍摄,方方面面都不可能说一点矛盾都没有吧。没有人事上的矛盾,肯定也会有创作上的矛盾,总归一定是会出现问题的。这个是没办法的,就说这八个月时间谁不躁啊,回不了家啊,着急啊,想孩子啊,连我都躁。

张嘉译和何冰

我跟你说,所谓这老战士只是岁数老,老战士经常遇到新问题,那新问题是昨天出过的,今天不等于它不是问题。比如说刘进导演他当时那么坚持,拍得很缓慢,那时候谁能知道今天出的效果这么好啊。在这里面,嘉译做了大量的工作,安抚情绪啊,讲道理摆事实啊,以身作则啊。还有比如在演员搭配上,实际上他也是有所坚持的。比如,何冰肯定是没什么流量担当的演员(笑)。他坚持了一个很传统的创作方式:必须要有合适的演员,来演合适的角色。决不妥协,这都是他做的工作。

我们年轻那会儿,也是“鲜肉”啊

澎湃新闻:那你对现在有些影视作品,优先的不是合适的演员对应合适的角色,而是明星先于作品,先于角色,你怎么评价?

何冰:我觉得是这样,这可能是被夸大了的一个问题。我们不要去指责一方,或者打压一方。我个人真的认为年轻演员没什么不好,包括大家说的一些小鲜肉。我们年轻那会儿不算小鲜肉是因为长得不漂亮而已,但其实也是“鲜肉”啊。我扪心自问,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手艺好不好?也不怎么好。实际上,造成这种现象,也有可能是因为文学上的问题,是剧本文学创造力上的暂时疲软,和市场资本进入之后的一个结果,然后就显得演员好像不行了。其实什么事儿都有波峰浪谷,慢慢来,慢慢解决。

鹿子霖表情包

澎湃新闻:你说你二十多岁手艺不好,那也是在剧场里磨练着呢。现在的年轻演员,可能很多没有那个机会了,他可能一出来,就被推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没时间扎扎实实去练;另外你说道剧本比较弱,你对现在中国影视剧原创力怎么看?

何冰:这个问题真不是简单能说清楚的,我们私下里也经常谈,都是盲人摸象,摸到尾巴,就说电视剧是个细长的棍儿,摸到大腿,就说电视剧是个柱子。仔细分析,每个方面似乎都有问题,但再想想,似乎又都没问题。你比如说,大的IP,资本的进入之类的。资本有问题吗?我认为这行要是没资本进入才是问题吧?难道我们要求全责备去要求资本懂戏吗?好像也不对吧,因为资本就是什么火就投什么,他就不投电视剧了。他是按自己的方式来。

年轻演员的问题,第一,时间就不允许他有历练的机会;二,为什么会去找他们,还给他们起一小鲜肉这样不好的词,坦率地说,如果剧本文学性强,就不会找他们演;三,看戏可是两方面的事儿,是演跟观,那如果这东西有人观,那就得考虑观众的问题了。资本不可能说知道一个东西没人看,还几个亿的往里砸。这是个共同的问题。演跟观一起来,可能我们在创作上还不算卓越,也许从观赏上,也可以思考一下。这是我们演员、资本、创作、观众各方面共同的问题,不用单一地夸大某一方面。

要我说,我觉得现在很多玄幻剧也没什么不好,但这几年可能国字号的大剧有点少,可能显得市场生态不太平衡。比如一年好几部《白鹿原》这样的,那是不是看着好点儿?特简单嘛,超市里有那买好几万一瓶的酒,你也得有二锅头啊。什么都有,就没问题了。

何冰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澎湃新闻:年轻演员不错,合作中感觉如何?现场会不会指导他们?

何冰:第一,我是没有指导他们的,但我在生活中经常跟他们聊天,其实聊的东西也离不开戏,但我不会一招一式地去给他们比划。这个我觉得第一,不礼貌;第二,这方法也不对。每个人创作材料不一样,我比人家多拥有的,只是实践上的时间,和一份独属于我自己的经验,这份经验不见得嫁接在别人身上合适。

但是我会在生活中经常跟他们谈,比如我最了解的就是北京人艺了,我会讲,我见过的,林连琨先生怎么演话剧,朱旭先生会怎么演话剧,我所见过的这些先生在台上什么样子,他们所代表的一个表演的高峰是怎么回事。这个其实可能也是一种影响,而且我从他们的眼神看,他们都非常爱听这些,年轻人不是不想学,是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他们。

如果你直接上去:你这不对。这话说得就不对,他一定有他的想法,只是你看着不对。如果你换个法子说:我要是你,我这样演。为什么呢?来龙去脉一解释,他就会明白了。什么叫经验,经验就是你想得更多一些呗。而这个经验,需要时间。演员再怎么塑造人物,演得还是自己的经历。

演到后面,技术会成为负累,得一件件往下脱

澎湃新闻:你在一次媒体访谈中说道:“学什么都好,一开始都是一件一件往身上穿,到后面再一件一件往下面脱。”这句话挺有意思的?

何冰:是这样,我再说清楚点吧,我所谓的穿,是指技术,演技首先是门技术,演员加技术等于演技。我们不会的时候,举个简单的例子,我对音乐有千般感受,万种情怀,也不如你坐那儿弹一段的好。你拿嘴说不行,你弹出来了,把大家都感动了。那你技术得一点点练,一件件穿吧。

但你到最后,就是为了演技术吗?是炫技吗?你还是要表达些什么吧。你突然发现,这会儿,技术成为你的负累,一件件往下脱。

这个事就这么没办法,就这么讨厌,好不容易学了,还得忘了。难就在这儿,什么叫会,会就是怎么都行。一个优秀的主妇,打开冰箱没买菜,就一根黄瓜,一西红柿,他也知道怎么让家人吃好这顿饭,这叫会。会是什么,根据目前仅有的条件,如何最准确地达到目的。会了,而不是卖技术。

《白鹿原》剧照

到目前为止,我也只是看到了“会”,我还没做到“会”。因为我看到我的前辈那些特别厉害的技术,我特别羡慕、想长在自己身上的那些技术,我后来发现,他们根本不用。为什么?比如你年轻的时候,看那些老演员演戏,沏茶倒水,加点碎词:“要抽烟吗?”其乐融融,而正经台词和戏一点儿不耽误。你就想:哎哟我怎么忙不过来呀。练!时间长了,你也忙得过来了,抓个茶叶多点少点还弄回去点,小碎活挺多,但你最后发现,如果这些技术,阻挡了我此时此刻要把这个人物传递给你的那个意思,成为我的负累了,成为我的绊脚石了,那就不要这些了,我们演戏演得不是这些。重点不是“我能干这么多事儿”,重点是“我就干好这一件事儿”。勤勤恳恳把这意思告诉你,而不是我在炫耀,我能“如何”告诉你。

澎湃新闻:收视上的期待,观众的反响期待。

何冰:说句实在话,我很喜欢你这问题,坦率地说,我觉得我们收不到一个很好的反馈。因为说实在的,这戏这会儿还没播,好话已经灌了两耳朵了。而且我认为应该不差,但我们无法收到那个真正的反馈。因为所谓的好戏,比如一家人在看电视,那是很松散的,倒个水,吃个饭,看看孩子做没做作业。真正的好戏对人的影响,是就在那你去看孩子的一瞬间的。真正深刻的影响,人们通常是不愿意说的,因此我们能听到的,大多是泛泛之词,表面的夸奖和表面的批评。“哎哟拍得真不错!挺逗的诶!哎哟这制作!”这种话没有意思。我真正期待的,是它对观众的影响。一个瞬间,触动了人,“这事儿跟我目前境遇差不多”、“原来人生是这样的”,于是他晚上躺床上想了一会儿。这就够了,这是一部好剧的影响。

    校对:栾梦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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