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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记忆校正记忆:唐大郎与陈定山的鬼故事

祝淳翔
2017-07-19 15: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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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郎在旧上海的小报界久负盛名。张爱玲曾评价他说:“读到的唐先生的诗文,如同元宵节,将花灯影里一瞥即逝的许多乱世人评头论足。于世故中能够有那样的天真;过眼繁华,却有那样深厚的意境……”堪称推崇备至。不过,对这些略嫌溢美的词句产生更为深切的体会,则要等我蒐集并抄录了大郎近三百万字的各色诗文之后。

大郎在家乡嘉定念过新式学堂,以后通过自学,并深受易实甫等人的影响写旧诗;文言文则主要学林纾翻译小说。等到在小报界闯出了名堂,他最多时每日同时替七家小报供稿,市场号召力之大,简直一时无两。1944年秋,当一批女作家在坊间异军突起,就有人不以为然,特抬出大郎来说事:“九月一日起,各报俱不见高唐老人之稿,惟本报独有,当是存稿,余谓此人一枝笔,乃真小型报中之瑰宝,管见以为各报老板主笔,俱有登门请愿领稿之必要,何必舍本逐末,若此人不出,真如写稿人何,此莫怪女作家们架子搭得九十六矣!”([沈]苇窗《芜言杂草·女作家》,《社会日报》1944.9.6)

1949至1952年,唐大郎是上海《亦报》总编,以后该报并入《新民报晚刊》(1958年改名为《新民晚报》),他继续担任编委,并主持“繁花”副刊。同时凭借良好的人脉关系,在香港《大公报》长期撰稿。

唐大郎(左)与姚苏凤

旧式文人爱起笔名,大郎的这一习惯也从民国时延至建国后。录文的过程因此并不一帆风顺。好在当我磕磕绊绊,逐步熟悉大郎的行文风格与交游细节后,万千烦恼便如云开雾散,渐入佳境。目前,我已辨识出大郎近五十枚新旧笔名,继而能以其记忆,校正他自己乃至别人的记忆。

略翁,首见于《亦报》,据我考察,此笔名当为诗书画兼擅的白蕉所用。而当香港《大公报》上再度出现这笔名时,不免多看几眼,以为邂逅了白蕉的佚文。不过,很快便意识到不对头。直到读及一篇《诗联》(1960.3.30),文末称作者有位朋友王媿静先生,祝贺他新婚时写过“我闻声价金应敌,众道风姿玉不如”句;揆诸大郎《定依阁馀墨•元稹诗》(《小说日报》1941.11.25),也说:“‘我闻声价金应敌,众道风姿玉不如,’微之此作,为答张校书诗,此为愿联也。予廿三岁结婚时,媿翁曾书此联为贺,作榜书,加以锦裱,极挺拔之致”。两者刚好接榫。

近两年之后,香港《大公报》上又出现类似笔名约略,经查实,也是大郎所用。例如《书场和书迷》(1962.6.23):

现在上海的工人文化宫,解放前是东方饭店,那就是二十多年前专接响档的东方书场。有一天晚上,上海发了一个大潮汛,狂风暴雨,马路都成泽国,平时满坑满谷的东方书场,这天只到了七十几个人。那时送客的(最末一档)是夏荷生,夏荷生一上台来,显得非常激动地对台下人说,今天你们涉水而来,真正是我的老听客了,我一定要把今夜的书,说得特别精采,以酬诸君雅爱。果然,这一夜的书,他说得格外细腻,噱头百出,台下笑声不绝,听得大为过瘾。这一夜,我也是座上客,不过,我却不是涉水而来,乃是饭店的旅客,所以我还算不得真正的书迷。

将之比勘十几年后的《闲居集·听书之忆——夏荷生》(1979.9.26):

狂风怒吼雨如潮,金凤宵来细细描。群玉山头归去晚,包车轻渡替长桥。

(李)君维在“大公园”谈他小时候听书,提到了上海的东方书场,提到了评弹家夏荷生,因而引起了我一段回忆。

正是在君维听书、夏荷生在东方书场卖座不衰的日子里,有一天晚上,强台风侵袭上海,风狂雨暴,路上积水成河。平时满坑满谷的东方书场,这一天听客只来了二十来个男的,四五个女的。我那时经常以旅馆为家,正好住在这家饭店里(书场附设于东方饭店底层),所以这晚上也去楼下听书。

到了夏荷生上台,他一看场子里零零落落的样子,心情有点激动。他对听众们说,今天在座的各位,才是我真正的知音,我今天的书(《描金凤》)说得不但不会马虎,而且要特别地道。若是散场以后,有的听客,实在不能回去,就请到楼上权宿一宵,房间费用,归我开支。他的话说得是诚恳的,座上人听了都很欣赏。这时候却有一个人指着那几位花枝招展的女听客,向弹词家问道:那么她们怎么样呢?夏荷生没有被发问的人难倒,他接口说,她们么,一辆包车,摆个渡就好回去了。说着,大家都笑了,那几位女客也笑了。原来这几位女客,都是群玉坊长三堂子(旧上海的高级妓院)里的倌人。群玉坊这条弄堂,正好紧捱着东方书场,她们的家,离书场不过一二百步。弹词家认得她们,知道她们都有自备包车,会来把她们载回去的。

夏荷生肖像

前后两次记述,尽管风雨的起因略有分歧(台风和大潮汛当然不是一回事),但无疑在说同一件事。且后者在细节上更为丰富而准确。故前次说书场里剩有七十几人,似不甚合乎情理,疑为手民之误。

再翻出1937年11月26日《社会日报》“高唐散记”,则记作:

卖艺者固乐有知音,三年前,愚寄居东方饭店,一夜风雨大作,乃赴楼下听夏荷生书,寥寥十数人,时夏方大红,恒时听客丛集无隙地,是夕则阻于风雨。夏甫登台,即曰:“今日在座之客,皆我真真知音,我心良感,无以为酬,惟有说一回好书,以报雅意耳。”

这次的版本理应最精准,十数人与二十来人,也能相互印证。再有,此事居然发生于1934年,又不得不佩服大郎的记忆能始终保持着鲜活。江南第一枝笔,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陈定山画作

以上只是牛刀小试,而另一次以大郎的记忆校正别人记忆的机缘,则更饶有兴味。

话说前一时,我购藏了海豚出版社《春申旧闻》系列三书。(作者陈定山,名蘧,字小蝶、蝶野等,天虚我生陈蝶仙长子,以诗词书画享誉沪上。1949年4月后离沪迁台定居。)《春申旧闻续》里有一篇《任黛黛之死》,起首讲述了发生在旧上海的一则鬼故事:

敌伪时期,扬子饭店忽有一度闹鬼,事情是这样的:

有个赌客,深夜从绿宝赌场回来,钱输光了,眼睛就发花了,睡到床上,一个女客已先他睡下,只当是夜莺,伸手一摸,竟是冰冷稀湿,满手鲜血淋漓。不禁大叫一声,女尸倏已不见,手上也没有血渍。茶房进来,问明情由,报告经理,经理张松涛是白相人,茶房、账房全是狠天狠地,当[场]把赌客揍了一顿,说他造谣生事。

过了不久,又来一对苏州夫妇。刚坐定,就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地进来,直入床下而没。这对夫妇当下大叫一声,双双晕厥。茶房上来,把夫妇救醒,如此这般一说,房间里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便有人主张把床底下搜一搜,看有什么东西。宁波茶房长着脸道:“柴话,大大房间,也会出鬼?床底下阿拉日日扫过明白,啥地方有过赤老?”苏州夫妇忽又惊叫起来:“勿好哉,棕棚下面黑魃魃[魆魆]格一段是啥格末事?”几十对眼光立时注射床下,果见贴棕棚绑着一段东西。七手八脚翻过棕棚来一看,竟是个女尸,下体赤裸,还插着一口日本倭刀。经理也惊呆了。敌伪时期的人物,就是怕“皇军”,这明明是“皇军”干的好事,还有谁敢声张?闲人一哄而散,遗尸搬到验尸所,晾了三天,也没有尸亲来认。既然是被日本萝卜头杀死的,不管它是凶杀,是情杀,这件案子就马马虎虎地让它过去了,世界上少一个舞女,有什么关系?乱世人情心理,总带着惨恶。扬子饭店有间鬼屋倒出名了,不少人去开房间打麻将,抽鸦片,叫妓女,自诩胆识超人,要见一见这个无名女鬼,但是,从此以后,鬼就没有再出来。日子一久,社会上这股豪兴也就渐渐地落下来了。

不知普通读者读到这则荒诞不经的鬼故事,会有什么反应,反正我第一时间就觉得疑点重重:第一,女鬼共出现两次,出现时状态各不相同,怎么知道是同一个?第二,床下女尸的下身竟然插着一把倭刀,常识告诉我们,日本刀的刀刃一般都比较长,不知是怎样塞入床下的?第三,敌伪时期,日军若想要杀人立威,为何采取如此隐秘的方式?第四,女尸身上有什么特征,能证明其职业是舞女?第五,遇到饭店有鬼,常人总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会争先恐后慕名参观?……

刘冰《老沪台艺坛人物旧忆》(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2年版)曾自诩说,《春申旧闻》及续书里有许多上海掌故是其父刘雅农在吃早点时,讲给陈定山听,由陈记录下来的。也许责任并不在定山先生身上。然而,这次诚如《春申旧闻续》序言里的外国评论者所说,作者“显然有着这些事件唯一的记录,甚至精确于日期、数字、人和地方的名字”。理由是,这则故事演变到后面竟说,女死者原为陈氏旧识、米高梅舞厅的舞女,此人还是任伯年的孙女,被招募为抗日志士,去刺杀日本宪兵队长,而那日本人还曾经逮捕过陈……说得有鼻子有眼,若论情节之曲折,人物关系之复杂,巧合处之多,实在是蔚为大观,令人惊异。问题在于,可信度又如何呢?

我们大抵知道空口无凭、孤证不立的道理,可一旦认起真来,想从当年浩如烟海的报章杂志中,搜索到这则故事的原始版本,却怎奈举步维艰,劳而无功。好在世事无常,时有出人意表者,最近有幸从香港《大公报》上觅得柯天默《春申旧事·谣传两件鬼故事》(1960.1.18),其中有一则类似的鬼故事:

第一件故事,距今二十多年了,大约在“八一三”抗日战争以前。记得那个故事是这样的:一天晚上,爱多亚路(现在的延安东路)的大沪饭店里宿着一个旅客,半夜醒来,看见房里亮着电灯,一眼望到床前,只见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在看报,报纸挡住了上半身,所以看不清他的面目。这个旅客总算胆子不小,他坐起身来,对着沙发上问道:“喂,喂,你是啥人?跑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这样连问数声,那人不作一声回答,这才使那个旅客惊骇起来,直着喉咙叫喊,一吵就吵醒了很多的人,等他们赶进来时,房间里除了那旅客一人外,并无其他异象。旅客便把方才的情形,向众人说了一遍,大家都以为他是梦魇,大惊小怪的把众人都吓了一场。但那旅客坚持要在房里搜寻一下,当他自己俯下身体,察看床下的时候,发现棕棚的背面,载着一捆东西,他又要求众人一同把棕棚翻过身来,则见背后果然绑着一具尸体,尸体的头颈里还扣着一条绳子,显然是被人勒毙后移尸在这里的。

第二天,上海就盛传着大沪饭店鬼出现的新闻。

略加推敲,虽说时间与地点有所不同,但都出现了棕棚、绑着的尸体(还有鬼),显然与前述陈定山的版本来源一致。只是那尸体没有了性别,既不明职业,下身也没有插刀……相较而言,故事编得较为圆融,矛盾点极少,说服力显然是要高出一大截的。

再看柯天默文末的解释:“过了好几时,真相逐渐透露,原来当时爱多亚路上,另外有一家旅馆,营业远远不如大沪饭店,因而这家饭店编造了这个故事,使得上海人听到大沪饭店鬼出现的新闻,不敢望门投止。”颇能自圆其说。至此,故事的传奇味道荡然无存了,但也正因如此,大概与事实真相的距离不至太辽远。最后还须点明的是,柯天默也是大郎的笔名。不消多说,倘以交游之广、消息之灵通而论,唐大郎是绝不会居于陈定山之下的。

1960年10月,第二届十人书展合影,左起:陈定山、丁念先、朱龙厂、李超哉、王壮为、傅狷夫、曾绍杰。

现代文人中性喜谈鬼者不乏其人,周作人是其中的显例。他曾以荣纪笔名在《大报》写短文《怕鬼》(1950.3.10),说“我不相信有鬼,但鬼还是怕的”。不信鬼,是因服膺唯物论;怕鬼,则是小时候让鬼故事吓怕了,此当即卡尔·波普尔“世界Ⅲ”的魅力使然,也是情有可原。反观陈定山,他曾于《红杂志》(1922年第3期)撰《麈尘谈鬼》,称“尝与璻妹谈鬼,以为鬼之为物,杳渺虚冥,不能必其必有,不能必其必无”;又在《春申旧闻续》里写《一个亲眼得见的鬼故事》,虽自称不信鬼,却又说在十六七岁时见过鬼,分明是自相矛盾,不仅境界远逊于知堂,更曝露出陈氏自幼就是个既胆小,又极易受人暗示的神经质的人。总之,那则舞女闹鬼故事的后半节,尽管有其他当事人(妹妹陈小翠)现身,但作者明知海峡阻隔,邮路不畅,就算有人欲深入探询,怕也是投寄无门。纵然撇开人品因素,纯粹讨论叙事策略,想来还是虚构成分居多吧。

当然了,掌故掌故,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求之过深,易落入知解窠臼,亦当引以为戒。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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