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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词典》:扯掉尼采被歪曲者披上的黑色外衣

魏琦梦 陈国俊/译 韩俊男/校订
2017-06-12 08:11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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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现一个哲学上褪去胡须、脸上光溜溜而又冷静(译者注:原文单词philosophiquement为双关语)的尼采:这也许是词典编辑组狂热信奉的格言。这本《尼采词典》经历了漫长而精密的发酵,刚刚由Robert Laffont出版社出版。
弗里德里希·尼采

追随德勒兹的脚步 ,Dorian Astor主编的《尼采词典》似乎继承了一个在尼采身上便存在,又确是非常德勒兹式的,深刻而新颖的愿望:为哲学创造新的表达方式。结合了博格森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史方法、哲学作为创造和拼贴的观点,还有那种给蒙娜丽莎画上胡子,胡子里又全是概念的严肃调侃。这本词典关注的不仅仅是寻找并指出,而更在于传承并发扬尼采身上的哲学热情。

把嘴露出来才能方便发话。作为一名卓越的尼采专家,尼采“活词典”,2014年杰作《尼采:当下的不幸》(Nietzsche. La Detresse Du Present)作者,Dorian Astor祛下了尼采的胡髭,为世人展示出他的真实面目。这样才能重新给予尼采生命和完整的声音,超越尼采解读史上难以避免的错误,使尼采回到尼采本身。

聚集了三十多位法国和全世界的精尖专家,这本词典为尼采研究吹来一阵充满生机的四月之风。这股吹化积雪的春风长着像尼采一样坚定而强烈的双瞳。正是用这样的一副眼睛,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之处便预见了这样一股耐心与胜利的风,这阵风饱含焦虑、矛盾,但容纳不住满溢的生存之欲和痊愈之渴望。与之相比,以往的尼采研究确是生了种病。因为自从有尼采研究以来——在他生平时便开始,当然更多是在其后,学者们自如地没收着尼采的文本,封闭他的未来。这是因为尼采文字中颤栗着跳动的喜悦,正如《快乐的科学》题目本身所标示的,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匮乏、软弱、紊乱的烙印,然后这些标签的力量又延续了下去。

正如Dorian Astor在前言中着重指出,以及Martine Béland在讲述尼采接受史之初时也强调的,“尼采”好像在追随他热爱的荷尔德林的脚步,总是走在自入歧途的道路上。被这样理解的尼采像是一个类似“残缺尼采”的东西,一个符号(能指)。一个暴躁的、充斥着德语生硬而粗暴的辅音的符号(能指)。这个符号(能指)仿佛可以被肆无忌惮地暴力解读(引申出许多所指)。于是尼采便更像是一个可塑的模具,他的文本被打碎成原子,在穿插了曲解后,在哲学的黑色想象力,这个哲学界的涅墨西斯支配下,重塑。就像重新下山之后看到驴之庆典的查拉图斯特拉,尼采故后,他的话语也成为了驴子宴会的永久的、喧嚣发着红光的会所。

从查拉图斯特拉起,乃至在这部作品当中,尼采便已经深深地预料到,他会被后人解构为一个个失去力量的“尼采”们。伴随着这份知识带来的沉重和忧伤,他也预料到了,自己必须在文本中提前扭正这种无可避免的歪曲,而后人也会继续为他的思想正名。正如他所预料的,在纳粹影响下,他的某个纯粹的幻想被歪曲成了脱离原文、漂动的影像,变成了一个屏幕,接受着无数没有文本根基的投射。面对在他生前就已经开始的无尽的、让他精疲力竭的误解,尼采喊示于众人:“首先,不要把我当作别人。”这句话后来也被布朗肖引用。因为这些误解的存在,在词典前言中,Astor解释道:“从二十世纪初起,成群奴隶般的乌合之众自我加冕成‘主人’,用着他们对尼采扭曲的理解,把‘意志的胜利’和愤恨、屠杀以优化人种等即将成为纳粹的观点混为一谈,这些观念在1930年代达到了荒谬的顶峰。”虽然这部词典并不是出于消除误解的目的而编,有必要强调的是,这些漏洞百出的观点是某些研究给他后加的,并不来自于他本人。因而也有必要不停地去解释和纠正,或许也需要去诊断这些病态观点产生的病理学原因。

Dorian Astor

尝试从错综复杂的误解中反溯真相,Dorian Astor的动作可以被理解为是在解开一个德勒兹提出的“思想丛杂”:通过400多条词条准确解读尼采,使他的文本脱离出被不怀好意的歪曲者披上的黑色外衣,寻回它们的内在诗意,向自由精神中注入启蒙的力量,将之重新归还于尼采。正因为此,这本内容丰富词典会成为今后尼采爱好者和专家不可缺少的参考资料。还给尼采他的自由和他的精神,用Dorian Astor恰如其分的话说,是在还原一部“真相的历史(也是我们的误解史)”。参与书写真相的研究者也成为传承尼采力量的一份子:他们也成为了医生式的哲学家,治疗时代,寻求未来、力量和生命。似乎是只有通过这样的哲学家-医生的眼神,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尼采。正如Dorian Astor在前言中指出的,如果说尼采一直在保护强者不受弱者的攻击,那么哲学家-医生也需要把锤子当作哲思的武器,用话语学和阐释学方法去钻研、去挖掘真实的尼采和他的文本。为此,词典主要采取了三种锤击。

第一击:批评之锤。词典中的许多词条都和批评挂有直接关系,它一面是语言批评,另一面是观念批评。这个批评是阿甘本的“批评”的意思,在它的锤击下,熟悉的观点和语言将变得陌生。也就是说,这第一击是要采用哲学“正音法” 消除异读,从而抓住语言的本来面目。例如,在“神话”“事实的热爱”“语言”“世界”等长篇幅词条中,每个词都分射许多词场,这些词场又相互发动着论战。用Astor的说法便是:每个词都是不恰当的,都在对语言本身发问。每个词都在质问着语言的实践、语言的话语性,以至于我们甚至可以说,重述尼采,就像是失语症患者在不断努力寻找一种“新的语言”,从而重新找回奠定哲学发展基础的原生力量,那种辐射般耀眼、穿透的活力。仿佛尼采哲学思想的内在力量可以在此批评中自我复制、加强,就像一个镜像游戏,已有的解释被重新阐释,已有的评价被重新评价。

于是,“永恒重现”不断重现。

第二击:哲学之锤。许多词条都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哲学意愿。词典撰写者们笔挥过的每个瞬间,介绍的每本著作,解释的每个概念,都仿佛是在替尼采重新书写。从《悲剧的诞生》,经过《不合时宜的考察》《论道德的谱系》直到其遗作,这本跨越尼采全部著作的词典中,尼采的概念在众位专家的哲学之锤下数次震动。先是震动着出场,然后,像是或响亮或哑鸣的回声般再次抛出,在作品间,在词条间,发出一道道衍射。如此说来,这本作品很大的成功之处便在于,在词典形式的框架下,Dorian Astor和尼采一道创作出了一种自由的解读。它虽说是词典,却又不仅仅是一部词典。Astor在前言便一针见血地指出,解读尼采应遵循的范式是蜘蛛网或者迷宫式的,而词典运用这样的范式,也是对尼采哲思的忠实尊重。

正如Patrick Wotling在他《论道德的谱系》的词条中饱含激情地解释的,尼采哲学的关键不能用一个词总结,而是要“通过一套概念和图像构建的复杂网络”浮现。《尼采词典》中没有生硬的定义,它邀请读者来诗意地阅读,在其中寻找押韵的词语、押韵的概念,清醒又大方地追寻意外的宝藏。它抛弃了一切线性,将自己献身于尼采式的探索中,去实现尼采尚未完成的“快乐的知识”。它像一首长诗,诗中展开一种书写的词典的新方式:概念变成了图像,变成了结晶——有凝聚但不会沉积下落。每个概念,都是在作品的时空中结出的水晶,像是一个个敞开的时刻,邀请读者进入探索。而与此同时,它又没有自由诗般的不羁,因此读者不是在闲散地徜徉,而会被文本的力量攫住。

于是,阅读超越了阅读。

因为,除了广博的内容和前所未有的文本规模,这本《尼采词典》还是一本诗作。不仅仅是一本“词典”,也就是,用Astor借用德勒兹的话说,一本可以从中间打开的作品,它更是一本杰作,德勒兹笔下的“opus”,因为它更像是一本“尼采识字课本”,就像德勒兹晚年参与“德勒兹识字课本”节目——节目中, 德勒兹通过一个个词条徐徐道来,介绍自己的生活思想。像是夏多布里昂的最后之作《朗赛的一生》,最具代表性的东西在其中活了起来。作品完成后散发的暮光变成曙光,《尼采词典》反过来给尼采冕以光环。它完整了尼采,仿佛每字每句都是尼采在总结自己最纯正的精华。它像是私密的衬里,发光的纺纱,包裹着尼采哲思的同时,延续着它的光华。

第三击:文化之锤。许多词条直接凿开了历史的岩石,剥露出尼采的生平事迹,给系谱学以血肉和生命。许多不显于世的历史边缘人物的姓名在这里被提起。这些具体丰富、引人入胜的词条—-弗兰齐斯(尼采母亲),卡瓦格纳,威尼斯,尼斯或日内瓦,在编写组,尤其是 Paolo D’Ioro, Eric Blondel或Dorian Astor笔下,就像一个个通向尼采真实生活的大门,绘画出尼采作品背后的生命力,尼采的情感地图。这些传记片段为作品的生命力奠下基石,为梦幻安装门槛。在词典静止的时间和生命流动的时间交叉点,真实的尼采的站了起来,活生生地从这本书中走出,从他的回声中走出,从他的书房走出:一本本曾被篡改,在这里被修正的,被拯救,又变得更丰富的尼采生活之书。

于是,尼采成为了一名自由人。

这文化之锤虽是历史之锤,但它却又深深地锤在当下。因为它超越了时间,所以永不过时。总编Astor深深希望尼采不仅仅停留在历史人物的身份,希望他一直存活在当下——在正在书写的书中,正在思想的思想中,在万物永恒的、震动着的流转中。尼采总是通过他者而成为尼采。他是一点点的德勒兹,一点点的福柯,一点点的普鲁斯特,一点点的荷尔德林,一点点的哈贝马斯,一点点的布朗肖。在这些思想家拼接成的马赛克中,尼采分散成块,他的脸变成别人的脸,他的胡子摘下了借给别人,产生了带胡须的蒙娜丽莎般的效果。也许这里便是这部词典最大的张力所在,因为尼采和他人一起奏出的,是更强有力的、超越时间的哲学共鸣。

然而,虽然尼采被鲜活地刻画在了当下,Dorian Astor也没有忘记从当今的角度来追问尼采的思想。例如Michel Onfray和Clément Rosset的词条都在提醒我们,当今时代的“哲学警察”已经变了人。我们应该能够记得,罗兰巴特(他本人也是尼采精神的忠实传承者,也许他也值得在词典中占有一个词条)说过,他所处的时代有三个“哲学警察”:弗洛伊德,马克思,索绪尔。而我们的时代,这个失去了系统性,满是破洞、撕裂的时代,已经没有了“警察局”。如果真要找出三个“警察”,也许他们应该是尼采,荷尔德林和本雅明。这三个人深深影响着迪迪-于伯尔曼和阿甘本。或者他们也可以是罗兰巴特,塞尔日·达内和阿甘本,而这三位又都带有深深的尼采烙印。就算是从衍射散发地迂回着的回声中反溯,也会回归到尼采。而这本《尼采词典》,也通过尼采,成为写照当今学术世界的地图集。

讲到这里,应该不难明白:这部《尼采词典》,尼采研究的集大成者是非常值得拥有的。像是在不断经历重新书写的灌溉、滋养着现在和将来的尼采哲思的土壤上长出的树冠,这本书可以带来无尽的乐趣——读者的阅读乐趣,也是在遂尼采的心意,因为他曾说:“人们习惯把我误认为别人。若能纠正这类错误,则是帮了我的大忙。”安抚查拉图斯特拉的时间终于到了,是时候告诉他下山了:尼采和查拉图斯特都还躲在山里,有了这本词典,他们可以安心地下山了。因为,人们终于可以懂了。驴之盛宴不再继续。无畏的太阳升起,敲起第一声,而大自然的回响将继续:瞧!尼采来了。

Dorian Astor主编,《尼采词典》,Robert Laffont出版社,“书籍”丛书,2017,1024页

(本文原文刊发于https://diacritik.com)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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