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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蓝蓝的诗:我们对自然之物已经失去了看见和倾听的能力

叶美
2017-06-11 15:4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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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多年以来,一直喜欢蓝蓝的诗歌,但从未有机会与她碰面,直到前不久王家新老师邀请参加人大艺术学院的毕业朗诵会,我才第一次见她。诗人和之前我在阅读中感受到的她,两者的气质是高度吻合的。那天她穿了件湖水蓝的裙子,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她的神态中有种女性诗人独有的敏感和敏锐之气,这是我尤为珍重的地方,因为我认识的和知道的许多女诗人,在结婚生子之后似乎都把自己身上锋利的一面藏了起来,而蓝蓝不是这样。并且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直保持创造力和高质量的女诗人中,她也列居其中一位。

蓝蓝

最近蓝蓝出版了她的诗歌结集《唱吧,悲伤》,这部诗集收录了诗人从1983至2014年之间的作品,按时间顺序排列分为五卷,里面最醒目的特点之一就是一以贯之的自然风物的出现,由此产生的风格锻造了一种特殊的美学效果,一种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朴素诗意。然而它们又绝非一般意义上的赞美田园风景的抒情诗,而是一颗主动接纳大地上一切生死轮回,日常生活污垢,时光无情流逝,城市驳杂生活之总和的心灵诗作,以积极的包容姿态来收纳重构现代社会支离破碎的主体。这样的决心需要足够的勇气,毅力和耐心,读者们也会惊讶其中风格的稳定,情感的忠诚,生动的温柔,我们根本不需要具备一双细腻敏感的耳朵,就能够从中辨认出女性的声音。

《唱吧,悲伤》

我们也不必费心在当代诗歌的写作风尚中确定蓝蓝的位置,她的诗歌没有舒婷诗歌里高度抽象的,政治的个人,也没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翟永明,唐丹鸿为代表的,具有强烈女性意识,女性经验的强力书写,蓝蓝与她们都不一样,她的喉咙里具有一种博大,悲悯,虔诚的母性力量,其语气,声音从来不单方面从人类自身出发,而是沾染着旷野,大地,天宇的气息,一句话,人立于宇宙中,他/她呼吸着这个尘世,知道万物为刍狗的真理,也知道如何把它收编进头脑,把厄运化解为存在的力量。在这一层面上,诗人是直接在超我的层面上言说,没有任何自我冲动的迹象,在诗句中也寻不到备受压抑的本我力比多。

哦,向日葵,你使太阳诞生

你金色的脸映出了恒星的面孔

纤弱,短命,你推着天体滚动

你矮小,执拗

你有信仰却没有舌头

你用比人高的头颅生活

你光芒的话语运送着黑夜,白昼和

整个天空。

拟人化的修辞展示了对植物的热爱,当读者被带入语境,甚至能体会到一种神学色彩。同样主题的诗篇还存在于《野葵花》《苹果树》《大地落叶》《玫瑰》《沙漠中的四种植物》里。自然中的动植物,在诗人眼里,相比于人类而言,它们才是持久,高贵的存在。对它们灵魂的吟唱,诗人的语气从起句就是高亢的,语调不是犹豫,迟疑,而是坚定和隐忍,代表诗人这种自觉抗争的声音,每个词,每个诗行都犹如一种箴言,这使其中的诗句即使单独拿出来,做成“截句”,都不会丢失一首诗整体阅读给人的惊厥。

《苹果树》

一棵苹果树在时光里奔走

浑身碰响薄薄的小钟

《大地·落叶》

如果秋天的落叶、溪水

一定要消逝

我被托付给收割完的苍茫大地

当诗人用这样的目光带领我们看周遭的事物,她就像是一名布道者,在引导我们走进久已被遗忘和忽略的大自然生命,对动植物及四季时令的赞美唤醒了我们最初对其记忆和体验。诗人有的是赋予它们以属人的个性,有些则直接用类似耳语的方式和它们对话。

《萤火虫》

我的眼睛保住了多少

萤火虫小小的光芒!

那些秋天的夜晚

萤火虫保住了多少

星空,天籁,稻田的芳香!

《五月》

阳光多么好,大地

多么慈祥

还有几只麻雀在麦场里

叫着——“古老的五月”

然而明显的是这些诗歌也透露着淡淡的忧伤,写于最早的1983年,也是诗集开篇之作的《春天的一个夜晚》,这是一首书写自然风物和尘世生活相对照的诗歌,里面一面表露对大自然的依恋和热爱,热烈地称颂自然事物的高尚属性,一面明显饱含着反语似的悲痛,不和谐音来自其中的两句“我采集了所有逝者的困倦,所有婴儿们未曾被污染的感觉”,诗人的言外之音是正因为此,这个春天才会有不长翅膀的夜晚,才会有花朵中滚落的泪珠和夜里虚弱的阳光。

蓝蓝

当远离了自然而自然再次作为诗人感受世界的媒介时,正如诗集的名字“唱吧,悲伤”所表露的,即使如此,诗人仍然在压抑着情感,在做着吟唱的努力。它作为整部诗集的第一首,其主题一直在之后的诗篇中延续,甚至进一步深化。在《柿树》等一批的生活感极强的诗作中,无论遭遇怎样洪流般,随时坍塌的人生,因为自然风物的出现,诗行总是意外让人对一切不完美和破碎的惊恐有种悬崖勒马式的信心和决心:

《柿树》

下午,郑州商业区喧闹的大道

汽车,人流,排长队人们的争吵

警察和小贩争着什么。

电影院的栏杆旁

——亲爱的,这儿有棵柿树

有五颗微红的果实。

灰色的天空和人群头顶

五颗红柿子在树枝上——

亲爱的,它是

这座城市的人性。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

接受并爱上它肮脏的街道

它每日的平淡和争吵

让我弯腰时撞见

墙根下的几棵青草

让我领略无奈叹息的美妙

生活就是生活

就是甜苹果曾是的黑色肥料

活着,哭泣和爱——

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深深弯下的身躯。

柿子树的存在就是人性,生活就是甜苹果曾是的黑色肥料。对自然事物持有的道德观是有意为之的,它可以吸收人性中的善恶美丑,诗人借此对人事不屑于做亚里士多德式的哲学二分法,也不做私密的,迫切的身份追问。正因为此,我们才看到生活场景中耳濡目染的经验总能超现实地遭遇到大自然中持存的事物,把生活从无序中拯救出来,把生存的意义推向宏大。在一首强有力的修辞变形中,诗人罕见地用身体做喻书写自然:那美和情欲的——目光暧昧的轻触:槐树林的脖颈,一片/被虫子咬了缺口的叶子上(大腿上甜蜜的痣)以及/几只麻雀在冬天洁白胸脯上,寂寥的叫声。同样是用身体做比喻,让人不免想起普拉斯写自己怀孕的诗歌:

我是一个九音节的谜语

一头大象,一所沉闷的房屋

一个在植物卷须中闲逛的甜瓜

噢,红色的水果,象牙白,精致的木材

我这块发酵的面包如此肥胖,浓烈的酵母味

我是装在厚钱包里的新铸的硬币

我是一个平均数,一个舞台,一个怀孕的母牛。

我吃掉了一袋绿苹果,

我踏上的是一列没有停靠地点的列车。

普拉斯全部隐喻的指向是自己,而蓝蓝是自然,当诗人们(尤其是男诗人们)指责普拉斯这种写作手法是病态的蠢话,是“在处理生命经验时心智不够成熟时”,大概没有人会敢这样说蓝蓝,诗人把大自然作为情人,作了情欲的爱意绵绵的描述,并且主体坚信着自己在其中找到了永恒的心灵慰藉。诗人写这些自然事物,关注点和浪漫主义不同的地方,是诗人并不因此做起点发表宇宙的宏观大论,而是作为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间体验到的平行美学,在日常生活中发现出来的具有救赎意味的事物。这是一种自觉的,对现代主义诗歌以来的纠正批判,对城市震惊瞬间体验感的对峙和唱反调,我想正是这种自觉让诗人蓝蓝写出了《自波德莱尔以来......》这首诗:

自然之物远了。在一场告别仪式中

不是动物和植物。

城市的广场有修剪过的绿地。

有整齐的街树。是的

人屈服于此。

没有什么进入我们的生活——

几颗星从遥远的夜空投来光

从一扇楼房的窗口望去

——已是过去式。

我们不再走出自己的手。

不再走出皮肤和眼睛。花香和

杂草丛,它们从未有过?

每一个定律都令我恐惧。但我感到它

——这是值得的。我活着

双手紧紧抓住谷子里的

呼吸——在风中......

诗人坚持认为自然之物远了,和我们告别的不是动物和植物,而是我们自己,这几乎带着控诉和谴责了,然而如果果真可以用自然事物对抗我们周围世界,乃至内心的速朽,如果有人质疑并深究原因,诗人也没有义务和责任替我们解释为什么它们就一定会持久地存在。这里诗人的一句潜台词是对那些曾经有过的自然事物,我们已经失去了看见和倾听的能力。在另一首诗歌中,诗人直接,激烈地表达了自己对现代物质生活警惕的觉醒:

我暴露在烈日中。一个物质供桌的

刀叉下。烧灼,萎缩。

干枯成被称做普通人命运的

那种东西。

在繁华的秩序的都市中

人人扮着鬼脸,而我黯然伤神

尽管这样显得不合时宜而且

滑稽。

我寻找一片含水的树叶。一个词

背后竖起的小小荫凉。或者躲进

细细水流穿过的草地。几点

独自开放的大蓟花,有刺的

那种。紫色的。(噢,我的寻母梦,

漫长步行者的歇息处)

不能如一棵草那样生活

也不能像一只鸟悬在空中。

依靠什么,在所有无依无靠的

事物里,我是我反对的事物的左手

一幅黑白版画 矛盾之歌i

昼与夜互相产生敌意的反自然

之作。

然而,我悲哀地想——

还有什么?(没有一切)

我所不知的 还是什么?

在头发、嘴唇、眼眶以及

这首文字之茧的边界外。

这首诗歌几乎涵括了整部诗集的中心内容,更加凸显了诗集名《唱吧,悲伤》所表达的隐忍。里面诗句在瞬间的言说状态中情感层层递进,诗行看似随意,却是在强大的理智控制下行进,因为主题是一目了然的,从批评物质丰盛的消费社会,从都市人的“鬼脸”丑态之人性开始,诗人决心注定要做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被遭嘲笑的人,去“寻找一片含水的树叶......”略带伤感的描述,最后的收尾落脚点放在了身体和文字之茧上。在怀疑的时刻,诗人的面对会陷入痛苦的纠结,这种矛盾情愫在一首诗歌里被充分地书写着,一首副标题为“对帕斯说”的诗歌,值得全文引用:

《现在不可触及》

米斯夸克,墨西哥小镇

你在纸页上的曙光里将它建起

在语言和真实的岩石上

在刀刃上和孤独者的眼里

而依旧是我的现在

不可触及。半空中的房间

禁锢低头下望的目光。大街拥挤的汽车

拖着钢铁欲望的外壳

立交桥无尽的缠绕,报纸新闻

更远——不可触及

我的手敲打键盘

那里不生长一棵草,也没有

最小的微风,宛如无人的古井

涟漪不超出七寸荧屏

面对一碗米饭羞愧,面对不可触及的

腐烂肠子中钻出的蒿草啜泣

瓦砾下汹涌着比海更狂暴的怒浪

足以摧毁压在额头的巨石

我的鼠标在黑暗的地洞里奔窜,寻找一个

光明的出口。荒凉的楼群不可触及

语言犁头找不到泥土里

最细的草根,那铁钳夹疼的一丝光亮

现在,对于渴望,市场

有着满足幸福的允诺

但一个濒死者的喉咙,不可触及

羞愧在燃烧我虚弱的头顶

一场蔓延的灾难,不可触及的瘟疫

要理解蓝蓝诗歌全部的抒写意义,也许就在于这种诗人一直在坚守的,难能可贵的,针对现在的不可触及性中,“寻找一片含水的树叶”。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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