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和生殖崇拜

如果要为“异形”（Alien）在亚文化史中理清一条传承线索，那大概是这样的。

公元730年，阿拉伯的疯狂诗人阿卜杜拉·阿尔哈萨德创作了《阿尔·阿吉夫》（Al Azif）。作者在这部巨著里说明了历史上的事件、预言了未来，并揭示了人类神话和宗教的真正起源。

据说，书写成后不久，阿卜杜拉就在大马士革的街道上被肉眼看不到的魔物吃掉了。

这部书先后被译成希腊语和拉丁语两种版本，被焚烧过，被教会禁止过，终于在15世纪赶上了德国古腾堡印刷机的发明，出版了哥特字体的拉丁文本，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或许“爱手艺”H.P.洛夫克拉夫特( H.P.Lovecraft ) 手中有一本1586年约翰·迪伊（John Dee）博士的英译本，又或者他掌握了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在“克苏鲁”神话体系的诸多作品中，他旁敲侧击地泄露了这本奇书的秘密，并称它为《死灵之书》（Necronomicon）。

1976年，瑞士画家H·R·盖格（H. R. Giger）不知受到了哪位外神的启示，创作了以《死灵之书》为主题的系列油画，其中一幅又碰巧被雷德利·斯科特看到了，此时这位失意的导演正在为丹·欧班农担任制片人和编剧的新片寻找怪物设计……于是有了异形。

盖格绘制的《Necronom IV》，后成为异形原型。

这种覆盖了硅基外骨骼、拥有强酸血液、体内有DNA空白链、通过使宿主僵尸化而发育、时常流口水的生物，拥有一颗形状奇特的头颅。

它没有眼睛，因为盖格认为：“眼睛会出卖灵魂，没有眼睛会让别人不知道它下一步将会干什么。”

也没有鼻子，异形的呼吸依靠背后的两根管状器官，头部就只有一张不断喷溅液体的嘴。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给了斯科特灵感，成为异形原型的那幅著名的画《Necronom IV》，是的，我们可以确定了。

在《异形1》中，异形的下颌肌腱是用撕碎的避孕套制成的。

在《异形1》中，异形的下颌肌腱是用撕碎的避孕套制成的，而且在创作过程中曾考虑尝试把异形变为透明或半透明。在异形的身体结构中，甚至有橡皮泥和劳斯莱斯发动机的零件。

这不是科幻、神话作品中唯一一个拥有此类外形的生物，而且可以肯定的是，这类外形最初是阴性的。

在“爱手艺”老爷的讲述中，《死灵之书》的作者——那位阿拉伯疯子在书里详细讲述了莎布·尼古拉丝（Shub-Niggurath）的事，这位位列三柱神之中的外神，被称为“孕育千万的森之黑山羊、黑暗丰穰女神”，是一位有地母神特质的类雌性神，代表原始无序的生殖。

她长了黑山羊的角和蹄子，而众所周知山羊象征了淫乱和魔鬼。

作为凯尔特的德鲁伊们祭祀之森林女神，她还有另一种广为人知的象征物——野兔，以阿芙洛狄忒、伊什塔尔、狮头女神为首的一系列女神都和它有关系，野兔就是旺盛生殖力的象征。

既然提到了地母神，不妨来看看金子一马给《女神转生》系列做的地母神设定图。在金子一马的设定里，罗马的森林女神、狩猎女神、诞生和多产的女神狄安娜拥有不止一对胸部。而这种设定的灵感来源是阿尔忒弥斯雕像。

阿尔忒弥斯像

和文艺复兴时那些梳优雅鬈发、身披纱衣的女神不同，在古代人民的想象里，阿尔忒弥斯显然要狂野得多。

古人类认为生殖器是独立而具有神性的。起初人类以为生育由女性独立完成，故早期的生殖器崇拜都以女性器官为主，倒三角形、橄榄形、椭圆形和菱形……随着男权制的逐渐确立，古人认为男子才是创造生命的主宰，故出现男根崇拜。

把视角暂时从女性神祗移开，我们可以找到更多异形的同类。

诹访明神，大和政权入侵之前，日本信浓地区的土地神，是在认为石与岩中寄宿着神灵的信仰下产生的神，他在金子一马的设定里，造型比异形要直接得多。当然金子一马的描绘完全符合传说，诹访明神的外形来源就是男根、蜥蜴和蛇。

有趣的是，按《吾妻镜》的记载，武田信玄的祖先武田信义奉以仁王的旨令，讨伐平家时，曾得诹访大明神显灵相劝。从此以后武田家历代都信仰诹访神社。武田信玄还曾用红底绢布，上书诹访明神的神号“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用金粉饰之，做成军旗。多么雄赳赳的赤备铁骑。

雅里罗（Jarylo），俄罗斯古老的生殖、性爱之神。乘坐白马，着白披风，手持麦穗。象征春季的再生、丰饶和性爱，看看他的头（如下）。

雅里罗在漫画中的形象。

而印度神话中服侍魔王的恶灵，负责搬运死者的魔罗（Mara），从外形来看就不是善茬。

据传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苦修期间，摩罗用洪水、火焰、雷鸣和闪电来攻击他，释迦牟尼不为所动。魔罗又让自己的三个女儿来诱惑他，依然毫无结果。因此，魔罗就一直是诱惑，欲望和邪恶的代名词。

佛教传入日本后，真言宗将魔罗与第六天魔王混同。武田信玄和诹访明神，织田信长和魔罗，可以说非常刺激了。

《铳梦—last order》里的Anomaly。

在此类围绕生殖崇拜的科幻、魔幻再创作中，我最中意的一个，是《铳梦—last order》里出现在宇宙武道大会上的Anomaly。这是华列斯当年在水星引发纳米机械灾难从而生成的怪物，混沌、无序，生命力极其旺盛，胯下一门性冲动大炮还可以当冲城锤使，还有比这更暴力，更生殖崇拜的角色吗？

为什么生殖崇拜的种种意象在幻想作品中频频出现？

就《异形》来说，它的设计充分体现了肮脏和不洁。在基督教语境中，这么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僭越种属划分。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引用了《利未记》。耶和华教育以色列人，兽类中蹄分两瓣而反刍的可以吃，猪不符合标准，因此不洁，不可以吃；水里的活物，“无翅无鳞的、你们都当以为可憎”。

为什么猪和无翅无鳞的水生动物就是不洁，就不可以吃？在玛丽·道格拉斯看来，是因为它们是分类体系的冗余。在社会系统方面，污秽就是社会规范和秩序的违背。

什么东西始终是社会规范和秩序的天敌，无处不在而不可捉摸？男性暴力。

无论是异形作为生物的不可分类性，还是它作为极端暴力载体的客观性，都需要它具备外形上的无法分类和高度象征。所以它本质上是一种拼凑，人形的体态，昆虫般的躯壳，机械主义和性图腾的崇拜符号……它可分类吗？很难。

按照设定，它本身就是逃避被分类的。它自带DNA空白链，具备DNA优化选择特质，使它的形态发育具备随机性。它在各个生长阶段的外形，从黑色液体，到蛇，到十爪鱼胚胎，再到充满性意味的完成体，按照利未记的标准，都无法归类，大写的不洁。

它的发育本身就具备高度的象征意味，它是正常秩序和健康机体的污染物，腐蚀、摧毁、毫无理性，什么东西具备这种特征？在科幻作品经常描写的高度秩序化的，高度科技主义的世界观中，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描绘的本我和与之而来的自毁倾向，就是“异形”，它，就是行走的性冲动。

历代异形演进。

而从科幻作品诞生之初，表现秩序与混沌的斗争最常用的办法，就是表现女性在环伺着男性窥探目光和暴力冲动的环境中遭遇危险、摆脱困境、自我完善。

1666年，纽卡斯尔的公爵夫人玛格丽特·柯芬蒂诗（Margaret Cavendish）写了一部幻想小说《炫丽异世界》（The Blazing World），在这部作品里，人类女主角闯入了一片异想的土地，在那里有虫人、鱼人、鸟人、熊人、猿人等，以及各种特殊肤色的人形生物。她在那里不仅成为了女王（Empress），还具备了超凡的神性，保卫异世界免于敌人的攻击，这个人类女性，成了柯芬蒂诗笔下进化的终点。

在某一章中，女王向一位当代的伟大作家寻求建议（可能是霍布斯），却被告知他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女人。这是一次绝妙的讽刺，作者仿佛在说，如果女性成为统治者，怎么会出现霍布斯笔下的自然状态。自然状态出现在刘慈欣笔下，就是黑暗丛林法则。

作为科幻小说的鼻祖，玛格丽特·柯芬蒂诗一开始，就奠定了其中女性主义的母题。不知道欧班农四处“借鉴”的时候是否参考了这部“死灵之书”，《异形》第一作的结构和《炫丽异世界》正好相反，一位女性进入了危机四伏的环境，而不是一个处处承认她的权威的异世界，从身为女王变成了对抗女王。

女性对男性暴力和性冲动的反抗、清除，象征着正义战胜邪恶、理性战胜本能、秩序战胜混沌。毕竟女性比男性离进化终点要更近一点。这种套路从玛格丽特·柯芬蒂诗首创开始，沿用了三百多年，浸润了历次女权运动的精神内涵，在盖格等人的创作中又染上了色情亚文化的异色，于是有了《异形》。

同样的套路当然也出现在其他的作品中，在《女神转生》系列中，如果选择了选民的秩序，女神就会带领我们向上。而在《铳梦》中，性冲动大炮被刀牙和绝火，极度克制和极度浪漫的合二为一打为齑粉，他们由此共同进入的境界后来被证明女主角凯丽早就到达了。

有趣的是，并非所有应用类似套路的电影都出于女性主义立场，它也可能是“直男癌”和窥探狂的，《超体》就是。

《超体》

露西生出一个充满男性的暴力环境中，从被男友欺骗、落入男性贩毒集团，受街头混混的欺辱，和男性警察结成同盟，和男性教授达成合作。她的神化，是在完成了对一群男人的“依附”后达到的，双方达成共谋，最终塑造了一个栖居于女性性感躯壳中的父权象征，一个菲勒斯。虽然《超体》中并没有出现明显的生殖崇拜，但它却是一部非常“冲动”的电影呢。